“若彼時,無彭越率軍親往,同陛下、淮陰侯之大軍合兵垓下,陛下安能使項羽烏江自刎,而立漢祚以為始祖?”
言辭極儘淒苦的接連發出數問,欒布的麵龐之上,已是眼淚鼻涕混作一團。
“得立漢祚,陛下欲封彭越為梁王,彭越更三辭陛下之封賞,終不得已而受封!”
“縱得封,梁王亦歲歲朝長安而覲陛下,跪地俯首而稱臣,未曾有絲毫不恭!”
“隻今歲,梁王年老而染疾,無以隨陛下往擊陳豨,便為陛下記恨;又梁王同太仆素有仇怨,陛下得梁太仆之誣告,便勿查而殺梁王闔族······”
說到這裡,欒布隻麵色淒苦的搖了搖頭,無力的癱跪在原地。
“梁王於陛下忠實耿耿,於漢祚功勳顯赫,終不得善終······”
“今臣不過念梁王之恩德,而往斂梁王之屍首,便為陛下治罪在即······”
“哀哉······”
“憾哉······”
麵帶滄桑的感歎著,欒布終目光渙散的抬起頭,滿是絕望的望向劉邦。
“今梁王身死,臣亦已斂梁王之屍首。”
“恩德已報,臣無心苟活。”
“若陛下餘罪,臣隻求陛下賜鼎,合汜水而烹臣······”
“如此,臣縱死,亦無憾矣······”
言罷,欒布便再次低下頭,雙手受縛於身後,將額頭輕輕貼在地板之上,再也沒有直起身······
而禦階之上,聽著欒布將過往之事,一點點擺在自己麵前,劉邦的麵容之上,也終是湧上無儘的感懷,和唏噓。
雖然不願意承認,但劉邦心裡清楚的明白欒布所言,基本可以說是句句屬實。
在起兵抗秦之時,彭越,確實是劉邦麾下所部獨有的異類。
——沒有任命,沒有調遣,甚至非親非故的彭越,在整個抗秦階段,都始終任勞任怨的跟在劉邦大軍身後。
劉邦要攻打城池,彭越就上前幫忙;
打下來了,彭越就在外圍戒嚴,掩護劉邦大軍打掃戰場;沒打下來,彭越也總是留在最後,掩護劉邦順利撤退。
劉邦被攻打甚至圍困,彭越雖然不會直接馳援,但也總是會用其他的方式,如侵擾敵方糧道、打擊敵方援軍等方式,緩解劉邦的壓力。
就這樣一直到劉邦入了關中,破了鹹陽,又經曆鴻門宴的險阻、獲封為漢王的高光時刻,彭越及其麾下的上萬甲卒,仍舊是一支‘獨立遊擊隊’。
項羽分封十八路諸侯,彭越的遊擊隊,卻沒有被這十八路諸侯中的任何一人‘認領’。
直到漢元年,劉邦啟動‘還定三秦’計劃,又擔心項羽插手之時,彭越,才終於得到了劉邦的第一道任命。
——一紙王詔、一枚將軍印,劉邦就換來了彭越率軍東出函穀,於濟陰大破項羽麾下大將蕭公角,徹底阻絕了關東方向的壓力,使劉邦得以集中注意力,專心平定三秦,也就是如今的關中。
至於那句‘劉漢勝項楚,乃劉邦、彭越、韓信三人合力所為’,嚴格意義上來講,也沒有問題。
彭城戰敗之後,若無彭越高頻率出擊,侵擾項羽的後方,那困守滎陽的劉邦,即便守住了滎陽,也絕對不會有餘力再次東出,於垓下一戰定乾坤。
若無彭越穩住滎陽戰場,為彼時的齊王韓信爭取時間,韓信也無法千裡包抄,斷項羽後路,最終使項羽落得一個烏江自刎的下場。
甚至可以這麼說霸王項羽,是劉邦、彭越、韓信三個人合力分工,共同擊敗的。
而且,於恃才自傲,始終透露出不臣之意的韓信相比,戰略風格極儘‘陰險狡詐’的遊擊大師彭越,從未曾展露過不該有的野心······
“朕殺彭越,自非無故,更非未查。”
“定彭越之罪時,廷尉王恬啟,已自梁王宮中,搜得彭越同陳豨、韓信往來之書信。”
“梁王宮中,亦有門客數人,舉彭越密謀叛逆之實。”
強裝淡定的話語,卻並未讓欒布的神情有所變化,也終是使得劉邦麵上神情一擰,眉宇間,陡然湧上些許惱怒。
“——縱無罪,彭越亦朕之臣!”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更況往數歲,異姓諸侯每亂關東,以致關東戰亂不絕十數載!”
“朕殺彭越,此乃為天下計!!!!!!”
突如其來的一陣暴嗬,劉邦的麵容之上,也頓時帶上了駭然殺意。
“異姓諸侯之弊,此廟堂之事!”
“爾區區一梁大夫,又安能知其利、害?!!”
聽聞劉邦這聲咆哮,木然跪地匍匐的欒布,終是目光渙散的直起身。
“異姓諸侯之弊,臣自知。”
“然梁王,罪不至死。”
“更者,臣得梁王恩德者甚;得人之恩德,自當報之以無畏。”
“縱梁王當死,臣亦無大義滅親,以背忠孝之理。”
語調極儘平緩的道出此語,欒布的麵容之上,隻更帶上了些許決然。
“臣不過一莽夫,陛下無須多言。”
“梁王即薨,臣已無心苟活。”
“但請陛下賜鼎,烹臣便是······”
看著欒布一副油鹽不進,甚至隱隱帶著一副‘我就是幫親不幫理,要殺要剮隨你便’的架勢,劉邦隻覺胸中惱怒更甚。
麵色陰晴不定的盯著欒布看了好一會兒,劉邦終是陰沉著臉,緩緩坐回了軟榻之上。
“嘿!”
“嘿嘿。”
突然兩聲輕笑,惹得殿內的欒布,以及禦榻旁的趙堯不由抬起頭。
就見劉邦麵帶戲謔的笑著搖了搖頭,輕輕拍一下大腿,悠然長歎一口氣。
“前有田叔忠張敖,而入長安共赴死;今有欒布報恩德,義哭彭越而斂屍······”
“嘿,嘿嘿······”
喜怒不明的嘿笑兩聲,劉邦終是再度從榻上起身,意有所指的望向身側的趙堯。
“放了吧。”
“此人雖籍梁,亦頗得燕趙丈夫之雄姿。”
言罷,劉邦便怪笑著轉過身,朝著後殿的方向走去。
走出去不兩步,就見劉邦身形一滯,似是想起什麼般,麵帶思慮的回過頭。
看了看殿內麵色茫然的欒布,又撇了眼麵帶詫異的趙堯,劉邦便又是一笑。
“欒布。”
“爾可願隨朕同歸長安,以為太子之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