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臣此行所聞,凡漢之民,多言漢皇不肖乃父;乃父尚在之時,更幾曾因‘儲不類己’,而生易儲另立之念。”
“隻彼時,漢皇之母以皇後身,頗使乃父欲廢儲而不得,終隻得使得繼立,為今之漢皇······”
聽聞此言,衛滿緊繃著的臉陡然一鬆,不著痕跡的回身正對向燕開,再問道“如此說來······”
“今漢家之主,不過一年不及冠,縱朝政亦不得掌之孺子?”
嘴上說著,衛滿麵上神情,也是在眨眼之間輕鬆了起來,就好似‘漢皇’這個詞,在這一瞬間成為了衛滿眼中的笑話。
但出乎衛滿預料的是聽到自己這一問,燕開並沒有如同自己預想中那般,笑著對自己點頭,而是滿懷心緒的低下頭,將眉頭鎖的更緊了些。
“怎麼?”
冷不丁又一問道出口,衛滿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自己的語調,竟稍帶上了些許顫音!
好在燕開並沒有注意到自家王上這點不正常,隻自顧自沉吟許久,才終是滿臉凝重的起身,對衛滿沉沉一拱手。
“大王。”
“依臣觀之,今之漢皇雖不肖父,然其言談舉止,亦甚得雄主之姿!”
“且其雖未加冠、親政,然於朝中,亦得帝母太後坐鎮朝堂,元勳老臣從助於側;”
“於臣之所言、所請,漢皇亦未有大喜、大憂,隻淺笑盈盈之間,便使臣滿懷不安,以致不敢直目以對······”
說著說著,燕開的語調也不由自主的越來越低,到最後,更是遞到了微不可聞的地步。
片刻之後,燕開終還是從回憶中緩過神,再對衛滿鄭重其事的一拜。
“故臣以為今之漢皇雖年弱,亦不似無知易欺之主。”
“大王若欲得保國祚,恐還當再三籌謀,謹慎而行······”
言罷,燕開便沉沉彎下腰,神情滿是凝重的等候起了衛滿的答複。
從燕開嘴中,聽到這句‘現在的漢皇,看著不像好欺負的主’,衛滿的臉上,便也再次掛上了先前那抹嚴峻。
“唔······”
“如此說來······”
“漢皇雖年幼,亦得中庸守成之姿,待其長成,便當為又一雄主······”
“嗯·········”
“不肖乃父,反類其母?”
輕聲一問,卻惹得燕開趕忙起身一點頭“然。”
“臣於關中三秦之地,確曾聞類此之論,言漢皇不肖乃父,然類其母。”
聽到這裡,衛滿終於是放下了心中的所有僥幸,滿懷惆悵的長歎一口氣,回身坐回了王座之上。
“不肖乃父,反類其母······”
輕輕一聲呢喃,衛滿的腦海中,便悄然湧現出了一段往時的回憶。
五丈見方的王宮之內,十數個暖爐正燃著熊熊烈火,但端坐王座上的衛滿,卻還是不由自主的冷不丁打了個寒顫,又下意識緊了緊衣襟。
待回過神,發現自己的異常,衛滿又目光渙散的看著身下的獸皮王座,陷入了漫長的辰時之中。
“漢皇······”
“漢後······”
“又今,得一類後之皇······”
含湖其辭的又發出一聲呢喃,衛滿便滿是無力的癱靠在靠背之上,一言不合,就帶上了一麵痛苦麵具。
作為親眼目睹秦掃六合、天下抗秦、楚漢相爭、漢得天下的梟雄,衛滿如何不知漢後呂雉,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如果說漢皇劉邦,是一隻老謀深算的狐狸、是一隻吃人不吐骨頭的老虎,那漢後呂雉,根本就是一條毒蛇!
衛滿曾無數次見到過得罪劉邦的人,以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而得到赦免;
甚至於在當年,隨劉邦討伐項羽的過程中,衛滿親眼見過一個貪汙軍糧的主簿,被喝醉酒的劉邦大筆一揮,就赦免了死罪!
但在呂雉身上,這樣的事,卻永遠都不會發生。
沒有任何一個人,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在得罪呂雉之後,無緣無故得到赦免;
在那如毒蛇般狠厲、陰毒,且冷血的女人眼中,永恒不變的,隻有利益!
漢皇劉邦能容許一個酒囊飯袋在自己身邊,隻為了喝酒時有人作伴;但漢後呂雉,從不再一個沒有價值的人身上,浪費哪怕一絲一毫的時間!
甚至即便是對於有用的人,漢皇劉邦能忍住不滿,‘物儘其用’;但在漢後呂雉眼中,即便是有價值的人,隻要不可控,也同樣會被列入‘斷不可留’的死亡名單!
而現如今,曾經的皇後,變成了全掌漢家的太後;皇位上坐著的,也從曾經的漢皇劉邦,變成了一條還沒長大的小毒蛇······
有那麼一刻,衛滿甚至覺得自己,似乎是被一窩毒蛇盯上般,脊背隻一陣止不住的發涼!
因為衛滿清楚地知道對於漢家而言,自己這個‘叛賊臧荼餘孽’的價值,甚至比不上一個脫離華夏文化近千年的殷商遺民箕氏······
“天不容我衛氏······”
“天,欲亡我衛氏啊~”
無比落寞的幾聲感歎,惹得一旁的燕開,也不由陷入一陣茫然。
是啊······
麵對著比自己強大千百倍的敵人,困居一隅的衛氏朝鮮,又能怎麼辦呢······
帶著這樣的思緒,燕開悵然若失的對衛滿一拱手,便如行屍走肉般,朝著宮外走去。
但燕開沒有注意到的是在自己離開的同時,衛滿那雙細長的眼眸中,卻再度燃起了一股不知來由的鬥誌。
“一兒皇,一老婦······”
“哼!”
“真當吾周室落寞,姬姓無人邪?!
”
淒厲的一聲嘶吼,惹得整個朝鮮王宮上下,都被嚇得膽戰心驚起來!
王宮之內,衛滿卻帶著一抹陰冷的笑意,望向遙遠的西方,久久難以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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