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嫗看看鏡中的自己,又看看床前的兩個女兒,再看床上的丈夫,恍然如夢。
似夢又似真。
一切漸漸真實起來,再真實不過了。
須臾之間,老嫗已經接受自己這年輕的身體,這時候她還不是一個滿臉皺紋,兩手指甲縫因為撿破爛全都變得黑乎乎的老太婆,而是雲姑。
左鄰右舍叫她雲姑。
“雲姑生不出兒子,雲姑是個沒用的女人!”
“雲姑生不出兒子,怪不得她丈夫要出去偷腥!”
對了,雲姑想起來,她丈夫為何會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就像死了一樣。
他們發生了爭吵,因為丈夫和鄰村來趕集的寡婦多說了幾句話,被雲姑逮了個正著。
雲姑要死要活,對他罵了很多難聽的話,於是他一氣之下喝了家裡瓶子裡的農藥,昏在了床上。
好在那農藥並非農藥,隻是空瓶子兌了水。
“彆裝死了,死不了!”
雲姑緊繃的心弦放鬆下來,然而丈夫卻繼續昏迷,怎麼也醒不過來。
兩個女兒都在哭。
哭得雲姑也慌了。
“相公,你不能死啊!你快醒醒!”
雲姑跟著兩個女兒一起搖晃丈夫,丈夫的身體卻像水泡一樣破碎,消失在空氣裡,床上隻剩下還帶著體溫的被褥。
雲姑轉身看地上,兩個女兒也不見了,像水泡消失在空氣中。
窗外卻傳來她們的哭聲“爹爹,你彆死啊!”
雲姑拔腿追了出去。
跨出臥房門,卻不是熟悉的院落、天井,熟悉的家,而是在集市上
人來人往,小販的叫賣聲不絕於耳。
人流中兩個熟悉的身影丈夫和鄰村那個年輕寡婦。
他們在咬著耳朵,嘰咕嘰咕,不知道說些什麼。
女人懷著一腔燃燒的妒火走近他們
“我家雲姑還想再生,想要生兒子。”
“女人不生出兒子,就不配當女人。”
“你可不能這麼說,女孩兒也是骨血。”
“但不是傳宗接代的香火。”
“誒,怎麼能這樣說呢?是不是香火,能不能傳宗接代,還不是人自己說的嗎?你說女孩兒是香火,便是香火,說她能傳宗接代,她便能傳宗接代,還不全是人自己定的。”
“雲姑有你這樣的丈夫真是幸運,不像我家那口子,因為我生了女兒,他自己想不開,上吊了。”
“他這是何苦?我倒是希望雲姑就此不要再生了,她的身子已經因為生產虧虛了不少,但她執意要生出個兒子才肯罷休,我勸她不住啊……”
雲姑的腳步不自覺就停住了,腳像灌了鉛,走不過去。
不過也已然夠她把丈夫與那寡婦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
為何從前她沒有聽見這對話呢?
她隻是看見丈夫與那年輕寡婦說悄悄話,便一股血衝上頭,衝過去,大庭廣眾之下,對丈夫和那寡婦又打又罵,而丈夫竟然還護著那寡婦,更令她妒火燒心。
此後人生幾十年,她總拿這件事羞辱丈夫,謾罵丈夫,毆打丈夫,而丈夫每次都是叫屈喊冤。
她隻當他是死鴨子嘴硬,原來丈夫真的是被冤枉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