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師兄呢,跟我一樣,也是個死小孩。他雖然牛逼,但在女孩子麵前就跟木頭似的,白瞎了那些惦記他的女孩。”路明非還在夢中大發感慨,“我覺得小龍女跟他還挺配的,可是造化弄人,兩個人又都那麼要強。‘我是耶夢加得,龍王耶夢加得。’人家到死都不給他留念想。”
“師兄說人腦是一塊靠不住的硬盤,總會慢慢地消磁。師兄還說容易忘記的人其實更幸福,忘記是人類的自保機製,可他偏偏是那種什麼事都記在心裡的人。可如今是他自己被大家忘記了,原來沒有了楚子航,地球照轉,大家照樣過得很好。”路明非說到這裡,短暫地沉默,“我討厭這樣的世界。”
富山雅史心說這病情真是很嚴重了,這個名叫楚子航的鬼魂在他的心裡盤根錯節,如果不徹底刪除,就算眼下路明非分清了現實和虛幻,那個鬼魂遲早還會卷土重來。而刪除鬼魂的最佳時機就是現在。至於不能輕易改動路明非腦子裡的東西,這純屬富山雅史的善意謊言,他出現在噴水池邊吹小號本來就是執行部的授意,執行部沒那麼婆婆媽媽,執行部在意的隻是路明非的戰鬥力而不是他的青春期陰影。
“我們的心經常也會欺騙我們,令我們陷入彷徨和痛苦,讓我們徘徊在陰影中的迷宮裡。”富山雅史的聲音輕柔得像風,“可是路明非,想想這個廣大的世界,這個世界上你有很多的朋友,和無限的未來,隻有當你走出心裡的陰影去擁抱世界的時候,你才會被陽光照亮,才會覺得溫暖。讓你的朋友留在原地吧,跟我一起出發,好麼?”
他這是在征詢路明非的同意,如果路明非說好,富山雅史就立刻給他洗腦,把那個虛構的男孩從他的記憶裡徹底洗掉。
路明非久久地沉默,雙眼緊閉,眼角微微抽搐,這說明他的心裡正在天人交戰。
那個“好”字很容易說,但代價就像是從你心裡血淋淋地剜走了一塊,那個空洞需要很久才能長好。富山雅史覺得路明非隨時都會流下淚來,他曾經強行刪除過某個病人覺得仍然活在世間的母親,那個病人在夢中嚎啕大哭,不斷地喊著媽媽。然則痛苦的割舍才能換來真正的康複,有些事當斷則斷,富山雅史低聲吟誦起來,言靈·修普諾斯,抹除楚子航的儀式即將開始??
路明非忽然睜開了眼睛,冷冷地注視著富山雅史,瞳孔深處飄著金色的鬼火,嘴角帶著一絲譏誚。
富山雅史驚恐地想要退後,卻發現根本控製不了自己的雙腿,他不敢不接受那恐怖的凝視,即便自己被那雙瞳孔裡的鬼火燒死。
路明非緩緩地起身,低沉地說話。語言構成了巨大的威壓,仿佛萬鈞之力從天而降。富山雅史不由得跪下,雙手抱頭,顫栗著淚流滿麵。
教堂上的巨鐘轟鳴起來,英靈殿上灑滿血紅色的光,山頂校園瞬間蘇醒,那是……龍族入侵的警報!
路明非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看著很高科技的床上,各種儀器圍繞著他,渾身插滿細長的電極。
他被關進了禁閉室,學院中有好幾間禁閉室,用來對付失控的混血種。禁閉室位於地下層,周圍都是堅硬的花崗岩層,除非是大地與山之王中的芬裡厄,彆的龍王隻怕也很難破壞這種用石窟改造的禁閉室,進出通道的安全措施也很嚴密。
床邊坐著一個人,路明非剛想動警報器就響了,那人一躍而起,緊繃得像是彈簧。
那是富山雅史,他額頭和手臂上都捆著繃帶,看著很疲憊,不知道熬了多久。
富山雅史立刻檢查儀器上的各種數據,記錄在平板電腦上,嘴裡安慰說“你醒了,醒了就好了。”
“我惹事了麼富山老師?”路明非小心翼翼地問。
“事情還挺大的,催眠過程中你忽然暴走,觸發了入侵警報。”富山雅史重新坐下。
“我暴走……我都乾了些啥?”
“你睜開眼睛站了起來,跟我說了兩句話,然後就躺回去繼續睡了,”富山雅史笑笑,“我身上的傷是自己弄的,跟你沒關係。”
“我變形了沒有?”路明非趕緊糾正,“我的意思是我有沒有彆的變化?我說了什麼?”
“沒有什麼變化,你說,‘何人敢把妄言寫入法典?何人敢將虛影欺騙君王?’
”富山雅史稍稍遲疑,“那不是你的語氣,像是有人借你的嘴說的。”
“我這神經病……還挺嚴重的是不是?我都說胡話了。”
“你的記憶裡混了很奇怪的東西進去,是我的能力不夠,治療的時候太草率。”富山雅史拍拍他,“彆擔心,精神方麵我們還有更強的專家,我們會安排會診的。”
路明非點了點頭“對不起富山老師。”
“那你先休息,我去跟執行部彙報一下說你醒了,有什麼需要就跟eva說,這間屋子裡裝了呼叫器。”
富山雅史離開了禁閉室,路明非望著屋頂發了很長時間的呆,他知道富山雅史已經竭儘所能地安慰他了,他其實出了大問題。
他身上的電極和周圍的設備組成了一個叫作“普羅米修斯刑架”的係統,據說是副校長親自設計的,這些電極能監測路明非的神經電流強度,一旦他的興奮程度超過了上限,電極就會釋放出2000伏的高脈衝,強製他冷靜下來。
一般人可不夠資格用這套設備,它的名字取自神話中的英雄普羅米修斯。普羅米修斯盜取火種贈予人類,神王宙斯為了懲罰他,用一條永遠也掙不斷的鐵鏈把他捆在了高加索山的懸崖上,又在他的胸膛上釘進一顆金剛石的釘子。他不能入睡,疲憊的雙膝也不能彎曲,直到奧林匹斯山崩塌,他的刑期才算結束。
富山雅史未必對他說了所有的事,他也沒對富山雅史絕對坦白,他對自己的暴走其實是有記憶的。
那時候他覺得自己正跟小魔鬼一起坐在通天徹地的巨大鐘樓上,下方是一眼望不到邊的山原,山原上生長著美麗的白花,茫茫的霧氣在山穀之間流動,像是白色的江流,氤氳的陽光在江麵上浮動,讓人心生愜意。兩個人晃悠著雙腿,久久都不說一句話,直到天空忽然陰了下去,漆黑的雲迅速地逼近,風中飄來一個聲音說,“讓你的朋友留在原地吧,跟我一起出發,好麼?”
小魔鬼站起身來,指著烏雲說“哥哥,有人來進攻我們的世界了,他們還會殺了我們。”
路明非緩緩地起身,從風衣下方抽出了沙漠之鷹,神色桀驁猙獰“犯我們者死!”。
富山雅史說那兩句話不是他的語氣,他自己卻沒把握,也許那才是真實的自己。
腳步聲由遠及近,有人推開禁閉室的門。這很不可思議,這間禁閉室看起來簡單,但24小時處在eva的監控中,富山雅史出門的時候也是刷了證件,再跟eva聯網確認,折騰了好一會兒,可這個人一路走來,門禁對他形如虛設,eva沒有發出任何警報。
那是個漆黑修長的身影,手中拎著沉重的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