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普通宅院前,薛白走上台階,叩響了門環。
過了一會兒門才被打開,有個女婢探出頭來,仔細打量了他一眼,笑問道“小郎君來我家何事?”
“敢問,楊參軍可在?”
“我家阿郎昨夜辦差至今未歸呢。”
“辦差?”薛白問道“若楊參軍未在辦差,最可能去了何處?”
那女婢“哼”了一聲,卻是側過身,道“小郎君且進來說。”
薛白的手已伸入袖子,拿著一封書信要留下,聞言微微詫異,禮貌一笑,跟進門內。
眼前是個簡單的二進院,前院亂七八糟地擺著許多箱子,想必是因為楊家搬到長安以後懶得收拾,或迎來送往的禮物多。
“娘子,阿郎又去吃喝嫖賭了!”
隨著女婢一聲喊,有盛妝婦人從後院趕了出來,彩裙飄搖,人未到而香風至,看似三旬年紀,生得十分嬌豔,眼角有些細紋,似乎帶著些許風塵之意。
到了近前,她美目深深凝視了薛白一眼,眼中的焦惱之意卻漸漸化成了笑意,盈盈一拜,道“妾身裴柔,乃楊釗正妻,敢問小郎子可是我家夫君好友?”
她單名一個柔字,說話語調也柔。
薛白應道“我與楊參軍並不相識,乃上差命我來尋他。”
“那浪蕩子又不見人了?”裴柔嗔了一句,笑道“天冷,我們到裡麵說吧。”
薛白感到手背上一陣滑膩,竟是被她徑直拉住了手,還摸了兩下才引他往裡,進了正堂。
不知是大唐風氣開放,還是楊家娘子開放。
薛白卻下意識臉一板,眼中浮起不容侵犯的威儀來。
裴柔根本就沒注意到,笑問道“小郎子今年多大了?既已有了差遣,想必有十六了?生得好生白嫩,若得閒,教教姐姐可好?”
“還未滿十四。”薛白隨口亂答,四下掃了一眼,道“楊參軍皇親國戚,往日衣著華貴,想不到家中如此簡樸?”
裴柔先是略略失望,其後眼中卻泛起彆樣的光彩來,目光上下打量他,嘴裡應道“說甚皇親國戚?在這長安城,隨意丟塊石頭便能砸到一個皇親國戚。且不說貴妃與他本無交情,便是巴結上了,誰又知聖人能寵貴妃多久?”
“不至於,楊參軍非平常人。”
“嘁。他呀,就一無賴漢,破落戶。”裴柔說哭就哭,抹著眼,自憐道“奴家本是西川風頭無兩的花魁娘子,積攢了許多積蓄,本打算自贖,偏卻遇到了這無賴。”
“哦?”
“他嗜酒好賭,一事無成,哪個女子願嫁他?這般一個浪蕩子,偏是奴家瞎了眼,被他花言巧語哄騙了,初相識時捧著奴家、疼著奴家,成了親卻拿著奴家的積蓄上下打點,到如今卻又厭了奴家……嗚嗚嗚……自往長安以來,他一年多未碰過奴家呢。”
說到這裡,裴柔淚眼朦朧,凝視著薛白,紅唇稍稍一抿,將嬌媚與可憐融合得恰到好處,隱隱還透出一股浪蕩之態。
薛白恍若未見,隻在心揣摩著楊釗娶妓女為正妻之事,問道“大娘子可知他去了何處?”
“還能去何處?必是又去了那青樓酒肆了,此時不知在誰的紅粉帳裡快活呢!”裴柔嚶嚶作泣。
哭到後來,她愈顯淒苦,抹著淚,輕聲唱起歌來。
“悔嫁風流婿,風流無準憑,攀花折柳得人憎。夜夜歸來沈醉,千聲喚不應。”
“回覷簾前月,鴛鴦帳裡燈,分明照見負心人。問道些須心事,搖頭道不曾。”
她唱得頗動情,肩上的披帛滑落,顯出一片白膩。
借著拉扯披帛,她回眸深深看了薛白一眼,那份心熱之意皆在眼裡。
正在此時,後院有人大聲喊道“娘,我餓了!想吃炙駝峰配酒!”
裴柔大怒,連忙讓女婢去讓兒子閉嘴。
薛白從袖子裡拿出一封信,放在桌案上,拿起一個空酒壺壓住一角,道“若楊參軍回來,煩請讓他過目,在下這便告辭了。”
裴柔一愣,連忙攔他,撥弄著頭發道“小郎子喝杯酒再走如何?瞧奴家,一直抱怨,惹得小郎子煩了吧?”
“不會,我很喜歡聽楊參軍這些逸事。”
“那不如在此等他回來?”
“還要答複上差,就此告辭了。”薛白指了指案上的信道“對了,大娘子可與楊參軍說,此間有一場潑天富貴贈他。”
裴柔聽得最後一句,停了動作,僵了一僵。
等她再回過神來,薛白已離開這個小院。
~~
未時,日昳。
楊釗帶著一身酒氣回到家中,一推門便皺了皺眉,自語道“這雞舌,允老子的三車紅綃還不送來。”
走進堂,卻見裴柔坐在那,正看著案上的酒壺發呆。
“忙了一整夜直到晌午,右相特留我在他府上用過午膳,多喝了兩杯。”楊釗笑道,“娘子怎像狗看骨頭一樣看它,可是饞酒了?”
“無賴。”裴柔罵道“還想騙我?早便知伱不在辦差!”
楊釗哈哈大笑,道“大半時候都在辦差。我得去睡會,夜裡還得捕賊,這小官當得好不自在。”
“你且看這封信,有一小郎子送來的,說要送你場潑天富貴。”
楊釗此時才看到那酒壺下壓著的信,一把抄過。
那封麵上的字跡端端正正,說不上好說不上壞……但楊釗看過宗卷,馬上便認出這正是杜五郎的筆跡。
他連忙撕開信封。
“楊國舅親啟,某等手握東宮罪證,本欲會晤右相,唯恐讓國舅擔待拿人不利之責。故於日鋪之時,邀國舅於青門康家酒樓一敘,杜五郎拜上。”
楊釗眉頭一挑,滿是驚訝,其後猛地問道“人呢?!”
“走了。”
“你如何不留住他?”
裴柔不由嬌笑一下,隨口應道“奴家倒是想留他。”
楊釗早看厭了她的媚態,自思量了會,大步往外趕去。
他才趕到門口,正見三車紅綃運到。
楊釗見了,不由大笑道“正好,跟老子將它們運到南曲,哈哈,老子今日財源滾滾!”
……
街角處,有人正坐在湯餅攤子裡看著這一幕,從容放下了湯碗,會帳,起身,跟上那些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