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官場上個個捧高踩低、蠅營狗苟,楊釗就是其中之典型,在其心裡,交遊廣闊的名妓遠比世上公道地位高得多。
若無王憐憐引見,隻怕楊釗見到他,會像狗見到骨頭,而有王憐憐引見,狗才會抬頭看看,猶豫眼前是骨頭還是人。
三千錢讓楊釗高看一眼,值得。
“想必國舅已看過在下的信了?”
“哈。”
楊釗得這稱呼,忍不住先笑出聲,喝道“你戲耍於我,害我在青門等了許久!”
“正因為國舅未率部到青門拿我,我才特意趕來相見。”
“耍了我一次,還想要我信你?我不如拿了你立功!”
“杜五郎還躲著,我若回不去,他就隻能亡命天涯了。”薛白道“重要的是,國舅拿不到他,到了右相麵前還是要吃掛落。”
“那你還真是為我考慮?”
“並非太子命我燒柳積書房,那不過是我見機行事。”
薛白這兩天已反複將這場權爭中的前因後果琢磨透,語氣愈發篤定,又道“即便拿到我,也成為不了廢太子的關鍵證據。”
一句“見機行事”已讓楊釗驚訝,薛白卻連相府的意圖都能猜到,楊釗是更應付不來,嘴裡卻道“我可不管這些。”
“右相要廢太子,我能做到,國舅該送我見他,立樁大功。”薛白語氣坦誠道“我不會說是主動來投,隻說是被國舅搜到。”
“哦?”楊釗眉毛一挑,奇道“如你所言,伱們本可以直接去相府求見,為何偏送我這一樁功勞?”
“若為了保命,這長安城裡不乏有能保我與杜家者,如楊貴妃,如高將軍,如三位夫人。”薛白道“但能共富貴者,唯國舅而已。”
楊釗驚疑不定,其後大笑以掩飾失態,道“哈哈,我何德何能,能讓你高看一眼?”
薛白微微歎息,道“我有平步青雲之誌,一度將寶押在東宮身上,可惜他不識好歹,下令活埋於我。那縱觀當世,也隻有國舅能再給我一個施展抱負的機會了。”
“活埋?可你還活著?”
“自是爬出來了。”
“真的?”
薛白稍稍笑了笑。
楊釗素來傲下媚上,見他始終鎮定從容,心中不由信了幾分,問道“如何共富貴?”
相見至此,他臉色已是幾度變化,此時眼神又有了期待之色。
薛白接了酒杯,卻不肯飲,緩緩道“當朝無皇後,後宮品秩最高者便是貴妃。廢了太子,隻待貴妃誕下皇子,豈非國舅之大富貴?”
楊釗眼中精光一綻。
薛白這句話,卻是他入長安以來還不敢想的,讓人不由腦子一熱。
“好!”
他不由喝了聲好,舉杯笑道“你我一見如故,當浮一大白!”
薛白與他碰了一杯,稍抿了一口,眼神愈發平靜。
他就是聽了韋堅案之後就預感到太子未必可靠,才向杜妗打聽楊國忠,看是否能借其勢力,隻是他初來乍到不了解情況,還是決定相信她這個太子身邊人。當然,他自己也還沒適應這大唐權場的規則。
接下來,他按自己的判斷做,那反而很簡單了。
既然太子李亨要活埋他,他就踩著李亨從這個坑裡爬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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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聲如流水潺潺。
直到座中相談甚歡的兩個男子起身離開,王憐憐才停下了輕撚慢攏的手指,看著窗外的月色輕歎了一聲。
她獨坐了一會,假母過來不滿地問道“你為何要幫那小郎子?”
“他送我首詩,我為他引見一人,皆舉手之勞而已。”
“那詩卻不好拿出去傳唱,又有何用?”假母搖頭不已,嫌棄道“沒頭沒腦的,也不知從誰家的長詩裡截的。”
王憐憐沉默半晌,自語歎道“可它寫進我心裡了啊。”
“咦?你莫不是謊話說多了,真當自己是太原王氏千金不成?不想些實際的,也開始說什麼心啊肺啊。告訴你一句,還是趁早多攢些錢財要緊。”
“錢財賺的豈少了?”王憐憐得意地笑了笑,指了指院子裡原本載著財物的三輛空車,吟道“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汙。”
說到錢財,假母轉怒為喜,拍掌笑道“說來,楊參軍運來紅綃,真就隻聽你彈了一曲?我得再去點點。”
芍兒收拾了東西出來,正見假母扭著肥胖的腰肢轉過長廊,笑語道“娘子今夜得了紅綃、得了好詩,還打發了唾壺,好高興吧?”
“有甚好高興的?又老了一日。”
王憐憐自嘲地搖了搖頭,繼續吟詩。
“今年歡笑複明年,秋月春風等閒度。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
“咦?”
芍兒大奇,問道“怎還有後麵四句?芍兒以為隻有前麵四句。”
“我央他繼續念的。”王憐憐低聲道“這詩憐我,世人捧我貶我,唯它憐我。”
“那,薛小郎子到底是大才子還是大騙子啊?”
“才子也罷,騙子也罷,他能與那些大人物攪動風雲,總歸不是尋常人。他若此番不死,必有大作為……此番若他不死,我卻隻想聽他整首詩。”
王憐憐說過,不再理會這些俗事,低頭,自撥動琵琶弦。
雪夜,幽靜的庭院中,複有絲竹聲起。
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這一曲,獨坐的歌妓卻是為她自己彈的,嘴唇輕輕張合,先是無聲,後才漸漸有了歌曲,可惜隻有殘篇。
“今年歡笑複明年,秋月春風等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