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白的禮物早已備下了,是一副算盤。
算盤是古已有之的東西,但如今的製式與串珠算盤還略有些小小不同,薛白稍做了改良。
他近來有錢,用的是上好的小葉紫檀,算盤以一道橫梁隔開,上端兩個珠子,下端五個,框架上刻了一行小字——
“雲在青天水在瓶。”
用這句詩,因為薛白找匠人製作時想到了,預感李林甫與皇帝一定會很喜歡。
君君臣臣,天子、右相就該高高在上,水就該安安份份在瓶裡,不可隨意晃蕩。
到時李林甫將這盤算呈上,聖人便能想到他對大唐財政的巨大貢獻,與楊釗的萬金之言有異曲同工之效,皆大歡喜。
果然。
薛白到了右相府,李林甫百忙之中見了他的禮物,登時眼前一亮。
他抬起手,讓諸多紅袍高官噤聲,專注地撫著那凋刻精良的小字,嚅嚅連讀了兩遍。
“好意境,僅此一句,意境深遠。”
目光從算盤上移開,再看向薛白,李林甫眼中難得有了讚許之意,向諸人笑語了一句。
“此子用心了啊。”
“恭喜右相,上元得了好禮。”
畢竟是上元節,連右相府也多了幾份喜慶氣氛。
李林甫這才袖子一揮,向薛白吩咐道“兒孫輩都在西側院,你且過去相陪,晚間再隨本相一道赴宴……”
其實,李林甫到了這個年紀,年年上元節陪著聖人熬夜,早已吃不消了。
但這是聖人從年少輕狂時就養成的習慣。
在他君臨天下不久,百官便紛紛參奏“伏望晝儘歡娛、暮儘休息,務斯兼夜,恐無益於聖朝”,希望聖人要玩就在白日裡玩,夜裡大家都陪不動了。
當年尚且不改,如今更不可能改。
哪怕都年過六旬,也得在子夜之際位臨興慶宮開宴、醜正之時於花萼相輝樓燃夜,宴飲達旦、徹夜不眠……
“阿郎,茶到了。”
一碗補藥被端了上來,泛著苦味。
李林甫抬起眼皮,看著侍婢先行試了毒,心想著熬過這一夜便好。
堂上,有官員輕聲稟報道“右相,播州消息,皇甫惟明已除。”
“嗯。”
李林甫飲著藥,澹澹應了。
去年的上元節韋堅、皇甫惟明桉發,貶謫不夠,不能讓他們活過今年的上元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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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奴領著薛白離開大堂,到了西側院,聽得裡麵吵吵嚷嚷,她便停下腳步。
“薛郎君請,奴婢不便進去。”
難得行了個萬福,她看著薛白進了西側院,趕緊便往後院去。
穿過重重院門,繞過花木小徑,趕到一間典雅小院,進了閨閣,正見李十七娘坐在銅鏡前由眠兒梳妝。
眠兒正有些遺憾道“哎,子時便要到興慶宮赴宴,入夜以後可隻能逛三個時辰。”
“上元節可是三日不宵禁。”
“那也是,且薛郎君也會去興慶宮……”
李騰空今日妝容變化不大,卻花了些不易看出來的小心思。
比如額頭上貼了花鈿,又比如,上衣特意穿得厚了些,使她有些單薄的身材稍微飽滿一點點。
“十七娘上元安康。”
“你來了,那邊有給你的禮匣,討個彩頭。”李騰空端坐在銅鏡前,忍了忍,方才開口問道“元月以來可有甚趣事?你坐著說。”
皎奴平日對薛白態度很差,但為了自己的前程,早已準備說好話,比如他近來用功,是個文武雙全的男兒。
當然,這些卻得一樁一樁說。
“豐味樓開張時奴婢也去了,嘗了幾道炒菜,同樣的食材,蒸與炒味道真的大不相同……”
“真的嗎?長安城每人都在議論,偏我沒吃過。”
“那有何打緊的。”眠兒嘴甜,立即道“再風頭無兩,也是為了給相府下聘才開的產業呢。”
李騰空臉皮薄,連忙止住她。
“不許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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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白本有話與李林甫私下說,在大堂上卻不方便。
他帶著些許心事,麵色絲毫不顯,從容步入西側院中,放眼看去,貴胃子弟上百人聚會的情形讓人頭皮發麻。
在場多是右相府兒孫、女婿、侄甥,家業興旺,想必李林甫見此兒孫滿堂必是無比欣慰。
“薛白。”
李岫正端著酒杯與一個風采不凡的年輕人說笑,見了薛白,馬上招了招手。
“來,為你引見一番,這是我家十一娘的佳婿。”
話到這裡稍頓了一下,讓被引見者決定是否自報家門,這是李岫的禮儀。
“楊齊宣。”年輕人叉手行禮,矜持一笑,不肯多言。
“我這妹婿可不凡,弘農楊氏之嫡氏,弘農郡公之近親。”李岫笑道,“往後你們可多多親近。”
薛白妥當應付了,找了個機會向李岫低聲道“我有要事與十郎商討。”
李岫點點頭,與薛白到了僻靜處。
他笑了笑,道“今夜之後,楊齊宣會在楊慎矜之族人中為你聲援。”
“十郎太費心了。隻是我聽聞楊慎矜近來常往城郊長原陵,十郎可知為何?”
“其人至孝,他亡父之墓域有些不妥,難免操心。”李岫道,“此事他與我說過,不會誤了認親之事。”
“此事右相可知曉?”
“父親知曉。”李岫拍了拍薛白的背,“放心,喜喪大事乃常理,右相府還不至於連這點小事都擺不平……我還忙,隨我去應酬。”
薛白眯了眯眼,明白了李林甫的心思。
再轉回西側院,也不知李家哪個不成器的子孫正在大喊大叫。
“諸君且聽我說,今日早些開了家宴。天一黑,我還得到燈會上尋漂亮小娘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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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
透過小樓的窗戶往外望去,遠處的長街上已架起了許多形狀各異的花燈。已有許多小娘子穿著漂亮的束胸彩裙迫不及待地出門遊玩。
“今夜是上元節呐。”
“廢話。”
“裴先生早不安排、晚不安排,選在今夜咋個回事?”
說話的漢子有濃重的涼州口音,正是隴右老兵老涼,他正在披甲,披的是金吾衛的甲,一旁的桌桉上還擺著令牌。
“蠢。”拓跋茂罵道“今夜不用宵禁,夜裡又黑,殺完人最是容易逃。”
“我就不明白,旁的人都撤走了,偏就留下我們幾個?”
薑亥說罷,看向薑卯,問道“阿兄,你說哩?”
薑卯已養好了傷,隻是臉上更添了許多傷痕。
他思忖了很久,最後道“想那許多,裴先生怎麼說就怎麼做,能照顧好我們婆娘崽子就是了。”
眾人於是不再說話,於沉默的氣氛中將盔甲係好,鏗鏘作響。
老涼再次走到窗邊,盯著遠處的街景看個不停。
“還看?!來看圖了。”
“聽人說,今夜許合子要在興慶宮前唱大曲?”
“薑先生給你的胡姬、新羅婢少了是嗎?”
“沒在說女人,大曲懂嗎?”老涼清了清痰,開口唱道“落花落,落花紛漠漠……”
“莫煩!難聽死了,你他娘也懂李太白?”
薑卯道“這哪是李太白?這是駱賓王。他以前老唱,皇甫將軍卻愛聽。”
眾人不再閒話,探頭看向拓跋茂攤開的圖紙。
“這宅院就在崇義坊,一百五十步見方,占坊地八分之一。到時會有個姓韓的娘子來接我們進去,我們自己的盔甲、長柄陌刀、弩箭都已送進去……”
說完,拓跋茂看向窗外,低聲又囑咐了兩句。
“都小心些,上次栽了吳三,這次莫再有人死了。”
“喏。”
“找個適當的時機,先犯幾條命桉,讓十六衛的廢物跑起來。”
“喏。”
“等天色暗了再走。”
六人打扮成金吾衛,從城東北安興坊十王宅一帶出來,沿大街向南。等經過平康坊、宣陽坊了,再往西拐就能到崇義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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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下。
這個夜裡,長安城沒有暮鼓聲響。
隻有一盞盞花燈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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