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停歇之前,一輛馬車穿過了皇城西邊的順義門,進入了布政坊中的一間宅院。
這宅院不大不小,亭台樓閣卻是非常精巧。
夜幕降下,主院中,一名美貌女子蓮步輕移,迎向楊洄,嬌聲道“郎君總算肯來看奴家了。”
下一刻,她卻停下腳步,因楊洄身後還有另一個高挑的男子,夜幕中沒有顯出臉來。
“你去歇著,我還有事,莫讓人過來打擾我。”
“是。”
幾句話安撫住這漂亮的外室,楊洄以警告的眼神瞪了身後的薛白一眼。
兩人趕到側院,隻見鄭虔還沒有被帶過來。
繞過屏風,楊洄吐出一口長氣,抱怨道“你膽子也太大了。”
“無妨,人是以裴冕的名義帶出來的,誰能想到你我頭上?”
“嗬,我信了你的鬼話。”
薛白笑了笑,依舊平靜。
私下劫走鄭虔很冒險,但他彆無選擇。
天寶年間的權力鬥爭已日趨激烈,這次若不果斷且迅速地出手,首先會被連根拔起的就會是他的勢力。
楊洄踱了兩步,思忖著,最後決定把幾封文書遞給了薛白。
“這可是了不得的證物,我拿來的。”
“駙馬本事了得。”
薛白不忘讚了他一句,接過文書看起來。
首先是一份名單,密密麻麻都是李林甫準備牽扯進此案的名字……這是一份至關重要的證據,可惜字跡不是李林甫的。
一份刑部的口供,鄭虔已畫押,承認了私撰國史的罪名。
再便是鄭虔的文稿。
有神道碑草稿,敘述了張九齡一生的功績,提到了李璬秘告李瑛索要盔甲,張九齡勸說聖人息怒一事。
事涉三庶人案的隻有寥寥幾句,卻表明了態度。
把這件事記載在神道碑裡,說明鄭虔認為這是張九齡的功績之一。換言之,他確定索要盔甲之事是誣告。
最後,還有另一篇文稿,記載了開元二十五年的一些宮廷瑣事。
太子李瑛與諸王打馬球,賦《球場詩序》,一派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景象;聖人祭青帝,忠王李亨、穎王李璬分彆為聖人擔任忠獻、亞獻之事。
薛白反複看了,略略有些失望。
他本以為刑部破天荒以“私撰國史”之罪拿人,該是因鄭虔寫了什麼了不起的東西。
而隻有這些,右相府馬上就能肯定這是大罪,東宮馬上就讓房琯交代裴冕禍水東引……要麼是反應過激了,要麼是知道此事能牽扯出了不起的東西來。
楊洄湊上前,低聲道“看得出來吧?這幾張紙,能要了你們這些人的命。”
“多虧了駙馬。”薛白道“但看字跡這不是原稿。”
“原稿蕭隱之直接遞上去了,豈會給裴冕?這是刑部謄抄的。”
“裴冕人呢?”
“我讓兩個心腹看著,堵在大理寺公房裡。”
“嗯,如此就好,必能讓駙馬立一樁大功。”
楊洄微微冷笑,似有不信。
不一會兒,有人帶著被蒙了眼的鄭虔進了屋中。
薛白並不出去與鄭虔相見,以免他對楊洄說謊話被揭穿了。
他把要問的在紙上寫下,讓楊洄的手下來問。
“你私撰國史,該不僅寫了這些文稿吧?”
鄭虔眼前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到,警惕地問道“你們是誰?”
過了一會。
“此案會牽連很多人,我們助你出大牢便是為避免此事,若不想害你的親友,與我們直說。”
鄭虔想了想,道“確實不止這些,我還寫了當年三庶人案的審訊過程,但在數年前已經燒掉了。”
“如何寫的?”
“太宗廢太子承乾,命諸大臣參審,事皆驗明;武後與太子賢積怨之深,廢太子乃依程序,派中書、門下堪驗……唯聖人廢太子,全憑一人專斷,禁有司參與,三庶人妻族、舅族牽連甚廣。”
“這些事你如何得知的?”
“有些是張曲江相告,有些是我伴天子左右親眼所見。”
“文稿你燒了?”
“是。”
“為何燒了?”
“數年前便有好友提醒我,私撰國史或將落罪,我便燒了。”
“這好友是誰?”
鄭虔道“恕難相告。”
“你既燒了,為何有兩份文稿落到刑部尚書的桌案上?”
“不知。”鄭虔回憶著,緩緩道“當年,有八十多篇文稿,我全部丟入火盆,本以為全燒儘了。”
“被人偷了?”
“也許吧,已是許多年前的舊事。”
鄭虔說罷,等了一會,對方竟是不再問了。
“你怎麼不問了?”
“該知道的都知道了,我有騙你嗎?”薛白淡淡道“再知道更多,反而危險。”
楊洄心中一凜,目光看去,隻見薛白正在把他方才寫下的問題一張張放在火燭上燒毀。
他燒得很仔細,顯然不會像鄭虔那樣遺留下一張兩張被人偷走。
“誰告的狀?”楊洄道“是東宮吧?”
薛白道“不重要,重要的是右相府、東宮必因此事而互相攻擊。我們要做殃及的池魚,還是得利的漁翁?”
“怎麼做?”
“裴冕。他是東宮的人,這次就是他為東宮劫走了鄭虔。”
楊洄目光一動,猜想這是要栽贓東宮了。
薛白燒完了自己的字跡,拍掉了衣襟上的灰燼,指了指那些從刑部拿來的證據。
“右相借著鄭虔案又一次打壓政敵,犯人都還沒審,已經列出了一堆罪人,包括剛剛為聖人征收鹽稅的鹽官;東宮也不老實,居然安插一個眼線到王鉷身邊,得知此事,想要滅口。”
“如何揭發他們,且洗清我們的關係?”
“因鄭虔一直與東宮親善,右相便告訴公主鄭虔訕謗武惠妃之事,慫恿公主入宮告狀東宮,每次都利用鹹宜公主,駙馬察覺到不對了,到刑部問了蕭尚書,得到了這些證據,可沒想到,裴冕一轉眼就把犯人帶走了。”
“如何證明裴冕是東宮的人?若用你給的證據,我們也會露餡。”
“那證據是用來嚇唬他的。”薛白道“今夜人犯就是以裴冕的名義帶走的,哥奴怎麼可能會懷疑你?自會猜到裴冕是替東宮做事,想必現在南衙已經開始搜人,隻要搜了裴冕的家,總有線索。”
“可行?”
“可行。”
“聖人不好欺瞞。”
“放心,我們說的幾乎都是事實。”薛白從容笑道“且我在宮中有些關係……”
楊洄學會了。
薛白每次就是這樣,把李林甫、李亨變成壞人,在聖人麵前扮無辜。這次,是把機會讓給他們夫妻。
鹹宜公主就是太單純了,才會每每被人利用。
薛白看似雲淡風清,但事發突然,他原本還在歲考,此時隻是用大概的計劃哄住楊洄,其實還沒想好細節。
比如,如何隱掉他在此事中的所做所為?以免有人指出是他在其中摻和。
還有更多漏洞要補上。
楊洄想了想,沉吟道“可這一切,裴冕都知道。”
薛白訝然道“此事駙馬還要我教?”
“哈。”楊洄咧嘴一笑,拿手刀割了割脖子,意味深長地道“東宮還敢殺人滅口,真是心狠手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