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這裡就是選鶯鶯與紅娘…”
歌台上走上一名濃妝少女,長相美豔,開口競是技壓群芳,歌喉了得。
薛白再不懂行,這種明顯的水平差距還是能聽得出來,不由問道“這是何人?”
黃晦反而有些為難,踟躇道“這是…龐三娘。”
正此時,有樂伎見龐三娘引起了薛郎的關注,忙嬌呼道“請薛郎莫被這‘賣假臉賊騙了!”
“如何回事?”
黃晦隻管收錢,沒顧得上細看名單,這才出了差錯,忙賠笑道“薛郎勿怪,這龐三娘確已年逾四旬,不過,歌喉卻是了得,今日表演一番,不挑她便是了。”
“年逾四旬?卻是看不出,還請喚她上前相看。”
很快,龐三娘走到薛白近前,看得出她妝容頗重,衣著華豔,但竟看不出年老,猶如少女一般。
“奴家拜見薛郎,歌舞一道,奴家自詡不俗,懇請薛郎給一個機會。”
薛白問道“冒昧了,可否請三娘卸了妝容我一觀?”
龐三娘有些驚恐,美目圓睜,看向黃晦,眼中顯出失望與無助來。黃晦則以滿含威脅的目光瞪了她一眼,喝道“還不快去!”
接著,黃晦躬身向薛白賠笑道“老奴疏忽了,混進來這般一個惡臉婆,也因這龐三娘擅妝,瞞過了老奴。”
“哦?”
“薛郎有所不知,老奴初到教坊便聽聞她的名字,到她屋中請她,怡逢她未化妝,老奴問她龐三娘子何在,她卻說龐三是我外甥女’,待次日化了妝來,老奴還說昨日見到她阿姨了,著實被她戲耍了一通。其變狀若斯,大膽若斯,刁婦也!故而教坊人呼她為賣假臉賊
龐三娘對著銅鏡卸了妝,顯出一張帶著皺紋的臉。
其實她保養得宜,在這個年紀的婦人中亦屬年輕美貌,可惜,她想要的那份前程永遠無望了。
聖人愛歌舞百戲,給了她們這種平家女子一個光耀門戶的機會,如裴大娘、公孫大娘、許合子,名揚天下。
她自恃才貌,以為能從五千名樂工中被選為內人,就能從外教坊到內教坊,再到梨園弟子三百人之一,再成為十家之一。結果,眨眼之間,青春已逝。
這些年,她化妝,拚了命地到權貴府邸表演,掙錢,賄賂教坊使,終於有了名氣,但她心裡明白,眾人都隻是看笑話,看她這個賣假臉賊覺得有趣。
遇到今日這種真正能到聖人麵前表演的機會,縱使黃晦先前貪婪地吞噬了她一筆又一筆的血汗錢,到頭來也隻會嫌惡地讓她滾開。
她也明知道抹不掉這一縷皺紋,卻還是傻傻地把所有錢財都給出去。
“奴家……拜見薛郎。”
龐三娘走到了薛白麵前,再拜,不敢抬頭。
薛白也沒催促,她等了好一會,才緩緩抬起頭來,顯出那張老臉,驀地眼睛一酸,哭了出來。
“就由她來演崔夫人吧。”薛白道。
龐三娘一愣,隻覺恍在夢中。
“對了。”薛白又道“台上的妝發也由你來做。”
龐三娘打了個戰栗才回過神來,激動到以手指天,應道“奴家絕不讓薛郎失望。”
薛白一看就知她有人生追求,會拚命做到最好。
他心裡卻在想,教坊與春闈一樣,他帶著春闈舉子鬨事也好、寫個戲文來挑人也好,都隻是暫時打破了舊的規矩。多出幾個及第的士子,多出幾個戲劇演員,不是什麼大的改變。
就像是往湖裡投入了一顆石子,激起漣漪,也會慢慢平靜下去。但要改變世道,就是要有精衛填海的耐心和毅力。
黃晦俯下身子,道“薛郎且看,接下來四位可是最出挑的。
“是嗎?”薛白目光看去,確實見到四名美貌女子上台。
“這是任家四姐妹。”黃晦笑道“吐納清婉,收斂渾淪,薛郎覺得如何?依老奴看,一個演鶯鶯,一個演紅娘,一個扮男裝演張生,再添一個婢女的角,豈不美哉?”
如他所言,這任家四姐妹確實都是第一等的美貌,嗓音與歌藝俱佳。但他隱約感到,她們並沒有在認真唱歌,隻在饒有興趣地盯著他,對視之間,羞澀而笑,秋波暗遞。
黃晦一瞧,順勢遞話道“排過了戲,薛郎還可請求聖人將她們賜於你,又是一樁佳話。”
這種宦官很擅殷勤,一直帶著笑意,不等薛白說話,已讓杜五郎將她們的名字記上。
反正不是現在就確定角色,薛白倒也無所謂,隻是確實還沒找到特彆滿意的演崔鶯鶯的人選,已稍有些不耐。
時近黃昏。
今日的選角差不多就要結束了,儀門處忽有宦官與婢女的呼叫聲響起。
“姑娘不可。”
“讓我唱……”
有小女子嬌呼了一聲,雖隻三個字,聲音如黃鶯出穀,極是動聽。
龐三娘一聽,快步趕出,萬福道“薛郎,那是如今教坊最好的內人。”
薛白遂站起身來向那邊看去。
黃晦當即變了臉色,警惕地往那邊揮手,示意小宦官將那位攔住。
可惜,一個紅衣小女子還是提著裙子跑了出來。
“念奴!”
“快攔住她!”
黃晦急得喊出了聲。
這個小內人,乃是左教坊萬裡挑一準備著上元節要到禦宴上獻歌舞的絕色,關係到他與教坊使的前程,如何能讓薛白挑走了?
“彆攔我,為何不給我唱新曲?”
念奴被攔在了儀門處,頗有些不滿,向這邊看了一圈,目光落在薛白身上。
她豆蔻年華,梳著荷葉髻,穿著紅色舞衣,雙臂挽著彩練,有著玉一般的肌膚。
這是個白玉無瑕的小女子,氣質活潑像百靈鳥,聲音婉轉像夜鶯,更難得的是,她小小年紀就有屬於她的獨特氣質。
雖隻看她一張臉,卻能讓人感覺到她渾身無處不細膩光潔。她身材玲瓏,其實是靈活的,卻能讓人感到她嬌滴滴的。
像是初春發出的第一朵花瓣上最嫩的一點尖兒。
念奴?
薛白聽到了這個名字,忽然想到一個詞牌名,念奴嬌。
他不知是不是,但有個直覺…眼前這女子,或許就是這個詞牌名的來曆?
若是有一女子可因她的嬌美而成為一個曲名的起源,也唯有她這般了。
“奴家能唱。”
念奴大概猜出哪個是薛白了,趁還沒被帶走,徑直開口唱了起來。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她是唯一沒有依著西廂記的戲文準備的一個,但那空靈的聲音一起,竟然直接就蓋過了所有人。
薛白這才明白為何顏季明會歎惜“音律之事看天賦”,其實是有些殘酷的。
“快,帶下去。”黃晦慌忙打斷了念奴的歌聲。
“彆……”
念奴隻唱了兩句,已被拖了下去,倉促間以有些哀求的眼神看向薛白。
薛白不知她為何想唱這個戲曲,卻知她確是最出色的人選,遂道“黃內官,我想選她唱戲文,不知可否?”
“薛郎莫怪,此事老奴無法決定,得問過教坊使才行…”
黃晦話音未了,有小宦官慌忙趕來,稟道“黃公,韋郎來了,與薛郎的同伴起了口角,發了大脾氣,說要到聖人麵前告禦狀。
“又出何事了?!”
“也就是……就是……爭搶張四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