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將軍太認真了!哈哈,賈某人不才,可否厚顏在禦前當個和事佬?請將軍與王準、韋會冰釋前嫌。”
“但法不嚴無以治軍,國事亦如此,懲治了他們,我自然與他們沒有嫌隙。”
“你打死了人,第一個要被懲治的就是你!”王準當即反唇相譏。
李隆基笑了笑,倚坐飲酒,看向高力士,指了指王忠嗣,高力士遂瞥了薛白一眼。
他們這是都看出是薛白帶著王忠嗣去故意犯錯,以示知錯,聖人也就是要這一個表態,因此親自庇保,打算把王忠嗣搶走的女人直接賞賜給他,以堵悠悠眾口。
結果倒好,他還不領情,覺得自己沒錯,認為錯的是這個社稷,錯的是聖人。
這就是近墨者黑,被李亨那種“聖人治國有問題,當由太子繼位”的想法影響太大。
看向薛白,就是讓薛白也看看,改變得了王忠嗣嗎?改變不了,這人固執到不可救藥了。
但,下一刻,王忠嗣一番話卻讓李隆基有些詫異。
“我打死蘇五奴,大可法辦了我,但你們把教坊內人視為娼妓,是欺君之罪。”
“你冤我?”王準道,“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嫖教坊內人了?我讓蘇五奴與鮮於二郎喝酒罷了,韋會倒是私通張四娘了。”
韋會沒想到王準會在禦前反咬自己一口,大驚失色,忙道“我……張四娘已嫁人,不是教坊內人。”
王忠嗣不與他們掰扯這些,看向李隆基,鄭重行了一禮。
“陛下弘揚曲樂,親自教導梨園弟子三百,設外教坊為補充,又規定女樂戶至婚配年齡可成家,以彰仁德。可如今她們進不能入梨園,退難以放歸嫁人,儘被圈禁為這些人的玩物,他們視陛下之弟子為娼妓,借陛下之名而行淫暴之事,豈非欺君之罪?!”
李隆基眯了眯眼,意外地,在王忠嗣眼中看到了一些忠心。
教坊女子是給聖人準備的,被人這麼糟蹋。這個由聖人一手養大的義子也許真心感到憤怒……他從小就是孝順、忠心的。
李隆基反倒沒那麼憤怒,他老了,照顧不到那麼多宮外的女伎了,還經常賞賜美人給臣下。
他不由歎惜,感慨著歲月,心想隻要他能夠不老,就不會有這所有的問題。
王準已被王忠嗣激怒了,起身離座,跪在李隆基麵前。
“陛下,臣隻喝了酒、觀了歌舞,是王將軍打死蘇五奴,搶走了教坊女子,反而指責臣。”
薛白開口道“聖人,此事錯在我。是我心血來潮帶王將軍到教坊選角,也是我看不過教坊女子的遭遇,方讓王將軍幫她們一把。”
“是何遭遇讓你激憤至此。”
“請聖人詢問張四娘便可知曉…”
待李隆基招過張四娘與魏二娘,目光一凝,態度又有了變化。
他先是覺得張四娘麵熟,之後忽然想起來了,難怪蘇五奴的名字耳熟,原來是前些年上元節表演走繩的一百戲藝人。
當時張四娘是左教坊選出登台獻舞者之一,蘇五奴一見便著了迷,請旨賜婚,李隆基一高興便答應了,此後便忘了他們。
“再相見已是物是人非啊,你過得不好嗎?”李隆基待人其實頗好,放柔了語氣向張四娘問道。
“奴家……”
張四娘不知如何回答。
她當年就嫌蘇五奴形容猥瑣,不願嫁,婚後過得更是慘不忍睹。卻不敢說聖人隨意一句賜婚就毀了自己一生。
“放心大膽地說!”李隆基板著臉道“你是教坊弟子,便是朕的弟子,誰欺辱你,朕為你作主!
他抬手一指,指過王忠嗣、王準、韋會、賈昌、薛白,甚至李龜年。
“是,是……”張四娘看向王忠嗣,淚如雨下,泣聲道“韋郎是其中之一,他看上了奴家,為逼奴家委身於他,帶蘇五奴去賭,使之傾家蕩產,迫奴家隨了他……”
有王忠嗣這麼個大將軍擺在那,她膽子大了不少,敢說出真相。
“你這娼婦!”韋會驚怒,嚇得一個激靈,指著張四娘道“分明是你勾引我,我待你體貼備至,你竟說出這種話來?!”
高力士得了李隆基的眼色,上前,一巴掌摔在韋會臉上。
“啪。”
這便是聖人說的“朕為你作主”,這外甥敢碰聖人的弟子,敢碰聖人賜婚的女子。
不過,也就到此為止了,外甥畢竟是外甥。
李隆基又轉向魏二娘,見這女子樣貌醜陋,舉止粗鄙,不由問道“你是何人?”
“回聖人,奴家是左教坊的樂伎。”
“咳咳咳……”
李隆基正好在飲酒,被嗆了一下,嚇得周圍的宦官們大驚失色。
“無妨……咳咳,既是樂伎,給朕唱支曲,便唱薛白的《蝶戀花》。”
“回聖人,奴家不會。”
“那便唱你會唱的。”
“喏。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夠了,不必唱了。”
李隆基臉一沉,拿出年初與小婢春草聊天時的耐心,問道“你是如何被選為左教坊樂伎的?
“奴家身價低。”魏二娘道“教坊買奴沒花錢,用來湊數的。
“何謂湊數?”
“湊夠了教坊的人數,教坊使就有賞賜,還可以讓我們去表演掙錢,漂亮可以去賣身魏二娘心直口快,一開口就停不下來。
聖人隻要問,她就講,將從小到大在教坊的見聞全都抖落了出來。
“判官與我說的,誰嫌我唱得難聽,我大可罵他,教坊管的是宮廷禮樂,好聽不好聽也是宮廷禮樂。
“左教坊每年隻排一出曲目,因為聖人圈選時隻會勾新曲,所以用一支曲目列不同的名字,我當然知道,因為劉五娘連著三年送錢給教坊使,從未被選中過,而每年中選的都是一直在排演的曲子,劉五娘氣不過,拿釵子捅了自己的喉嚨……”
魏二娘說到後來,像是黃河泄堤一般,堵都堵不住,偶爾還冒出一兩個臟字。
李隆基很震驚。
他不能相信,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教坊如今成了這個樣子。於是轉頭看向王忠嗣,心想是這個王忠嗣故意栽贓。
然而,王忠嗣、王準、韋會……每個人都很茫然,顯然都沒有料到這樣的結果。
原本隻是雙方的打鬨衝突,最後卻演變成了一個醜樂伎揭露教坊。
這次,王忠嗣竟是直接請罪,道“臣有罪,禦下無方,使魏二在禦前口出狂言,請聖人責罰。”
李隆基不覺得他有什麼罪。
王忠嗣很好,哪怕要強搶女子來自汙,也恪守了底線,選了張四娘、魏二娘這兩個一看就不是準備給聖人的。
從頭到尾都表現得孝心有嘉。
王準、韋會這些人有錯,但不是什麼大李隆基最後看向了薛白。
因為發現薛白是所有人當中臉色最平靜的一個,若是有人指使這醜樂伎舉報,一定又是這小子。
但,其實這種事根本不需要人指使,教坊的問題根本是擺在明麵上的,隻不過所有人都在其中得利,沒人揭破。
“稟聖人。”
薛白見李隆基目光看來,沒有表演什麼錯
驚詫、無辜,坦然行禮,應道“我昨日到教坊,所見情形確是如此,已糜爛不堪。”
這次,他還真沒使什麼奸計。
隻是把一些真實的東西擺在這個皇帝麵前,王忠嗣是什麼樣,教坊是什麼樣。
所謂千古明君,文治武功鼎盛,不容任何人忤逆,若誰覺得聖人有錯,就是誰要謀逆。
那不妨就從這個聖人最有興趣的小小的教坊來看看,當權貴食人、有才之士上進無門、規矩崩壞、矛盾叢生……他到底有沒有錯?
到底是王忠嗣終日心懷怨懟,還是有些人太過剛愎自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