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李隆基召見了薛白,問道“搜查得如何?”
薛白一直在想,楊國忠一個人就能辦的差事,為何李隆基要派他一起去?
他心中有個答案,但不確定。
“回聖人,臣沒有搜查到任何李錫謀逆的證據,隻看到楊中丞使人造偽證。”
“是嗎?”李隆基以一種審視的眼神看著薛白。
薛白繼續道“臣搜查之後,認為李錫是個忠臣。”
“你可知你嘴裡這個忠臣,包庇了弑君的妖賊?”
“楊中丞想要儘快結案,造製偽證,此事臣無權乾涉,但臣得對聖人說實話。”
“實話?”李隆基譏笑一聲,隱隱有些針對薛白的意思。
“是。”薛白道“李錫或許出了疏忽,或許被人蒙蔽,但絕不至於是幕後主使,臣請呈上佐證。”
李隆基並不想看佐證,叱道“依朕看,被蒙蔽的人是你,輕易便能信了逆賊。”
他就是對薛白有所不滿。
遇刺之後,當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還像年輕時一般英明果敢,再聽聞薛白手刃一妖賊、並救下楊玉環,他感受到的情緒竟然是嫉妒,嫉妒薛白的年輕。
這情緒來得很莫名其妙,李隆基本以為自己會很高興於楊玉環安然無恙,為此重賞薛白,可滿腦子想的卻是他在他的女人麵前比他還要出風頭。
本不該如此的。
李隆基不缺臣下做事,之所以召見薛白,就是想確認他是否已開始討厭這個風流更甚他年少時的少年人了。
這位天子極少見的開始失態了。
薛白愈發強烈地感受到李隆基的不滿,因此,他知道自己不能學王、楊國忠當順臣。
舉個不恰當的例子,當已經被一個女子討厭了,再繼續千依百順,也隻會被瞧不起。
一旦“順”已沒有用了,就必須展現價值。
他得給到李隆基一點旁人給不了的情緒,又不能太過份。
“臣以為,若李錫真是主謀,大可借助修建華清宮的機會將妖賊送進內苑。”薛白停頓了一下,道“故而,此案該隻是妖賊作亂。”
忠言逆耳,實話也不好聽。
好在薛白說的是妖賊作亂,不像李錫直接說官逼民反。
李隆基依舊不太高興,但對薛白的怒氣終於從原本那莫名其妙的嫉妒情緒上轉移到正事上。
另外,李錫那日所言,還在他腦中揮中不去。
“好,薛卿不妨與朕說說,你如何看待此案?”
“臣以為,至少李錫從河南府招募的近千災民是真的,其中雖有二十餘妖賊混入,但災民從家鄉到洛陽,再到驪山,一路上會死多少人?最後能剩下近千勞力,可見受災規模不算很小。”
這是旁的臣子從沒有說過的角度,陳玄禮、楊國忠、王等人根本就不在乎災民。
李隆基在乎嗎?薛白不知道。
他認為這位聖人在乎的是麵子。
“當然,有災情是常事,以大唐之強盛,應付得過來,那應該是地方官吏沒做好。”
薛白道“臣在李錫的書房中找到了一封偃師縣尉王彥暹的信件,陳述了災民到洛陽卻未得賑濟一事,臣請聖人禦覽。”
高力士認為薛白說得夠多了,遂以眼神請示,之後開口道“王彥暹已畏罪自殺,為何不能是他與李錫同謀?”
薛白道“高將軍所言甚是,如此亦有可能。”
答過,他恭敬地立在一旁,不再多言。
反正他與此案沒有太多牽扯,表現過忠誠耿直的態度也就是了。
若皇帝肯接納他的諫言,他就是純臣;若皇帝討厭他,沒關係,他也看開了,以後就當一個不討喜的直臣,賣直邀名。
香爐裡的熏香燃儘了,有宮娥上前重新點過,薛白立在那裡,接受著李隆基的審視。
許久,李隆基開了口,對薛白的諫言不置可否,淡淡道“你護駕有功,朕該賞你,若任你為昭應縣尉,你可有信心治理一方?”
一瞬間,薛白幾乎就要行禮應下了。
他苦心孤詣,謀劃了許久,為的就是要這樣一個職位。
但緊接著,他遲疑了片刻,想到如今再留在驪山,真的好嗎
迅速權衡取舍之後,薛白應道“臣鬥膽,可否請陛下任臣為……偃師縣尉。”
偃師縣是東都畿縣,往後升遷的話資曆也是一樣的,隻是洛陽離天子遠一點,升遷難一點。
薛白之所以決定去,因偃師是漕運的必經之路,離洛陽、含嘉倉都很近,且他確實願意看看那些一塊餅就能收買來造反的災民是什麼樣的。
“胡鬨!”高力士當即叱喝道“你當大唐的官職由你挑揀嗎?!”
但此時此刻,高力士是鬆了一口氣的,認為薛白暫離長安一段時日,對聖人的心情、對貴妃的處境、對其人自身的前途都有好處。
“臣該死。”
“為何想任偃師尉?”李隆基問道。
“天寶六載春闈,臣曾收到過狀紙,言漕運之非;今臣又找到李錫的書信,言河南之災。臣想代聖人去東都看看。”
朕多得是臣工,不缺你一個小官。
“是,臣狂妄了。”薛白道“臣隻是覺得,臣去看過回來……能對聖人說實話。”
李隆基再次審視了他一眼,淡淡道“官員任命,自有中書門下與吏部考核,莫總是向朕求官。”
“臣…”
“退下。”
“遵旨。”
待薛白離開。
李隆基閉目沉思著,神色漸漸輕鬆了下來。
今日,他解決了兩個煩惱。
一則,因對貴妃的寵愛而不得不給薛白厚賞,他是不情願的,甚至因此而起了些殺意,薛白主動提出離開長安,讓他的情緒平複了很多。
二則,李錫那些話,他雖然不信,卻總是揮之不去,王缺所言雖有理,不確認一下,總教人不安。當身邊所有臣子都隻奉承,派些能說實話的臣子去看一看,若真是天下無事,也可心安了。
“傳旨河南尹韋濟,徹查河南府各州縣之義倉。”
“遵旨。”
“再去與太真說一聲,她義弟主動提出要去東都任職,不是朕吝於賞賜。”
李錫的屍首呢?”
“聖人開恩,容他妻子兒女將他送回魯郡安葬。”
“我想送送他。”薛白道。
楊國忠下意識搖了搖頭,道“不該招這種禍事。”
薛白卻還是去了。
他之前並沒有見過李錫,初次見時看到的已是幾個孤兒寡母扶著薄棺。
薛白把李白的那篇《頌虞城縣令李公》遞在李錫的兒子手中。
“保存好,等平冤昭雪的一日。”
因薛白根本也沒能說動李隆基承認是官逼民反,他說的那些話,隻能讓李隆基認為他誠實,然後派一個誠實的官員去河南道擔任底層官員,看看民生,便以為是解決此事了。
不提均田製,不提租庸調,不提義倉法……皇帝唯一解決了的,隻不過是心裡的不痛快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