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隻要半日,我的人就能炸塌獸檻穀,封鎖官道。駐於禁溝,斷絕你與潼關的聯絡。”
“我掃清他們!”
“多久?他們隻要守三日,潼關守軍就會飛馬告知安慶緒,關中燕軍已大敗。”
崔乾佑大怒,叱道“三日之內,我足可打通潼關。”
“但你的皇帝是安慶緒,他能分辨消息嗎?他隻會知道西北邊軍已進入關中,大事不妙,勢必召你退兵。”
“我可勸服陛下。”
“你勸不了,因為消息一旦傳開,正在觀望的各個郡縣便會對長安重燃信心,立即就會前來勤王。我的一切計劃,迎回聖人也好,虛張聲勢也罷,包括派奇兵攻打華陰。說到底,為的就是給諸郡唐軍信心。人這種東西,隻要有了希望,能做到太多不可能之事了。”薛白道“你知道,李光弼與安慶緒的不同在哪裡嗎?”
“李光弼不會來。”
“不,李光弼隻要能得到一個好消息,就敢來。而安慶緒,隻要有一點壞消息,就絕對不敢賭!”
“放屁!”
“你們的戰線太長了,隻要李光弼切斷陝郡,你們就完了。”
崔乾佑不甘,倏然起身,惡狠狠地看著薛白,手指猛點地圖上的長安,一字一句道“在這之前,我攻破長安!”
“你說什麼?”
“我攻破長安!我不惜一切代價,先攻破長安!”
薛白睜大了眼,看著麵前崔乾佑那要奪人而噬的表情,忽然笑了起來。
隨著這笑容,那凶神惡煞的崔乾佑一點點消失了,薛白的對麵空無一人。可他已經拚湊出了一個原由,知道為何叛軍突然發了瘋一樣地強攻長安。
笑著笑著,他感到困意襲來,腦海裡有個“隻眯一會兒”的念頭。
之後,薛白站起身來,搓了搓自己的臉,強迫自己再想一想,會不會有彆的可能。
這極為艱難,當他設想出了一個好的局麵,潛意識裡就非常不願意再去想象對自己不利的局麵。腦中一直有個聲音在說“不會有彆的可能了,方才那就是唯一的情形。”
“你錯了,薛白。”
崔乾佑還是再次出現在了腦海中他的麵前,手指敲打著地圖,淡淡道“我之所以猛攻長安,與你無關。”
薛白閉上眼,手指敲打著地圖,在腦海中反問道“是嗎?”
崔乾佑道“李亨已經得到了各鎮唐軍的支持,很快就要前來坐收漁翁之利了。我隻好儘快攻破長安,入城,迎擊李亨。”
隨著這句話,崔乾佑的形象清晰起來,他神情篤定,帶著堅毅之色。
薛白道“不可能,他不會這麼快。”
“他比你預想的有手段呢?”
“向回紇借兵,他還能如何?”
崔乾佑沉吟著,許久沒有開口,但那手指敲擊桌板的聲音一直在輕輕響著,“篤、篤、篤、篤……”
“好吧,李亨招降了史思明。如此,大勢在他,各鎮唐軍俯首聽命。而我大燕失了範陽,退了斷路,背水一戰。明白了嗎?並不是你那可笑的計劃,而是你我之間的戰爭已經結束了,接下來是我與李亨的戰爭。”
說到這裡,崔乾佑站起身來,目光如炬看著薛白,一字一句道“所以,我不惜一切代價,要拿下長安。”
這次,薛白沒有笑,眼神中透露出思慮之色。
連哨馬都派不出去。叛軍的攻勢像是永遠沒有止儘。他根本沒有辦法去布置新的應對。
“不。”
許久,薛白喃喃道“若是如此,崔乾佑你首先做的,不該是猛攻長安,而是會遣使招降。”
想明白了這點,他稍稍放心下來,暗忖該做的全都做了,現在隻要相信那些一同努力的所有人就好。
忽然,外麵有士卒稟報了一句。
“郎君,崔乾佑遣使來了!”
燕軍營地。
戰台上立著許多將領,卻不見崔乾佑。
他正獨自一人坐在大帳中,對著地圖喃喃自語著。
“最後一戰?不,你錯了,這隻是你們的最後一戰。”
在崔乾佑的腦海中,也有一個薛白。
那薛白正站在長安城頭上鼓舞著士氣,於是,崔乾佑大步過去,一把扼住薛白的脖子,展露出自信的笑容道“我知道你怎麼想的,沒有用。”
說到這裡,他猛然睜開眼。
“來人,我要遣使招降長安!”
“傳令下去!讓唐軍知道他們已經必死無疑了,給我打碎他們的信心!”
“李琮、薛白,你們既殺昏君,今李亨已來討伐你等,何不投降大燕,共同抗敵?”
姚汝能也在守城,可廝殺著,他卻是停了下來。目光看去,遠處,薛白正一箭將叛軍使者射殺。
“咚咚咚咚!”
戰鼓聲越來越響,掩蓋著城牆外叛軍的大喊聲。
但隱隱約約,還能聽到一些。
姚汝能躲到譙樓後麵,拿起紙筆來,記錄著什麼。
他時而傾聽,時而思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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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做什麼?”忽有人過來,一把拎著他問道。
“張小敬,你告訴我,他們說的是真的嗎?”姚汝能問道。
“這是叛軍的計謀。”張小敬道“北平王若是弑君,他早與叛軍和談了。”
“可聖人歸長安以來,從未露過麵。”
“聖人需要見你嗎?!”
姚汝能道“我怕的是長安根本沒有援軍,我們被北平王利用了。”
“彆說了!殺敵去。”
“你歇歇,你聽我說。”姚汝能一把抱著張小敬,道“長安不屬於我們這樣的人,你看他們,金鐙,駿馬,名姬美酒,我們呢?釀出了大亂,卻是你在拚死殺敵,我怕你被人賣了猶不自知啊。”
“放開。”
“北平王若是弑君,與安慶緒有何不同?你還要守什麼?”
張小敬一把捧住姚汝能的臉,道“聽好了,你昨日問我,我告訴你,我不悔。我不是替北平王守著,也不是替聖人守著,若長安城裡全是楊國忠那種狗雜種,叛軍殺它三天三夜我也不管。但長安城不僅是他們的,更是我們的。”
他不知想到了什麼,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掙開姚汝能的手,奔去殺敵。
轉身時,他指了指身後的長安城的萬家燈火,再次強調道“我們的,它是我們的。”
長安城,萬家燈火。
大慈恩寺中,一盞高掛的燈籠下,賈昌雙腿都纏著帶血的裹布,正裝成傷兵,在搗製傷藥。
這是上次那不知名的雞坊小兒替他安排的,他覺得這樣很好,他既不用上城頭送死,又力所能及地為守城出了一份微薄之力。
忽然,一個竹製的小彩球滾到了他腳邊。賈昌喜歡蹴鞠,習慣性地就要去踢,之後才想起自己是傷者。
“阿伯。”
一個四五歲大的小女孩笨拙地跑過來,指了指那小彩球,道“我的。”
賈昌便笑道“拿去吧。”
小女孩抱起了彩球,疑惑地看向遠處的黑夜,道“阿伯,那邊是什麼呀?”
“在打仗呢。”
“為什麼要打?”
賈昌答不上來,旁邊一個傷兵便道“要是我們不打,叛軍進城來,把你這小奶娃子燉了當軍糧,怎麼辦哩?”
“哇!”那小女娃當即嚇得哭起來。
賈昌隻好連連安慰,又怪罪那傷兵亂說話。
“哪是亂說?不就是這樣嗎?”那傷兵理所當然道“叛軍攻進城,不就是燒殺搶掠嗎?!”
賈昌無言以對。
很快,有白發蒼蒼的婦人過來,拉著那小女孩走,嘴裡絮絮叨叨地說道“不哭了,等你阿爺守住了城,再帶你去看《西遊記》好不好?”
“還要看鬥雞表演,雞冠大將軍。”
“好,好,到時你阿爺也是大將軍了……”
賈昌聽著,心想哪還有鬥雞?鬥雞都被吃光了。
他坐著默默搗藥,直到半夜,有一批傷兵回來了,捂著身上的傷口,道“還有能動的嗎?最後一戰了,擊退了叛軍,長安就徹底解圍了。”
“城上的弟兄已經連續作戰兩天兩夜了,有養好傷的兄弟,把握最後立功的機會。”
賈昌連忙低下頭,悶不吭聲。
更遠處,似乎有人在強製征召壯丁了,因為他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喊叫。
“老夫不去!老夫都六十有七了啊。”
那聲音漸遠,愈不可聞。
忽然,賈昌聽到有人哭了一聲,他轉頭看去,發現是上次見的那個雞坊小兒渾身是血踉踉蹌蹌地走了回來,大慈恩寺的老住持連忙趕上前去扶住。
“壯士,你這是?”
“我……家眷在這……”
賈昌聞言,隻當是在說自己,顧不得旁的,連忙起身上前。
下一刻,已有一個瘦小的女子趕上前,一把抱住了那雞坊小兒,大哭不已。
“彆哭……最後一戰了……我守住了長安……長安真好啊……”
“你彆死,嗚嗚……我求你彆死。你攢夠了,你立的戰功得來的賞錢我一文沒花,我今日問了,我們可以在長安城買個宅院,你能在長安安家了……”
賈昌站在他們身後,有些尷尬,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有心想躲回去,可接著,那雞坊小兒轉過了頭來,看向了他。
兩人目光對視,賈昌便愣住了。這一瞬間,他從他眼神裡讀到了很多,似乎在哀求他,去替他守一守長安城,因為他太想在長安落戶安家了。
賈昌於是心想,多我一個人守有什麼用啊?
他小心翼翼地轉過身,腦海裡卻回想起了一句句“長安真好啊”,那不僅是雞坊小兒說的,而是他從小到大聽的,賦予了他身為長安人的尊嚴與自豪。
可近來,他常常感受不到尊嚴,隻覺得羞恥。
於是,眾人的目光下,他轉過身,問道“你剛才說,這是……最後一戰了?”
本章完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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