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彬瀚爬到湖邊,清澈幽藍的湖麵映出他扭曲的臉。但在這煎熬身心的毒焰中,他的思緒反而輕暢了許多。
他把右手探入湖中,隔著防凍手套撫摸湖岸,發現那裡並非自然形成的坡岸,而是平整的、宛如水庫圍牆般垂直向下的冰壁。因為液體極度清澈,湖底仿佛近在眼前,但他的右臂沒能夠到任何東西。
他扳下一塊凍死的臟器扔進去,看著它過了大約三十秒才沉底。他不知道這湖的密度是多少,但湖岸周邊區域的深度已經超乎想象。
這不像是個純天然的地貌。
乾燥的風刮過湖麵,許多小冰粒砸在他的頭罩上。這裡的溫度使得水分無法靠空氣流通,地貌變化似乎是由風蝕完成。
羅彬瀚還記得自己路上經過的那些奇怪地形。既然歲月能給星球地表造成如此大的變化,那麼和冷凍庫相關的設施就該考慮到這點。倘若真有一個冷凍庫的喚醒控製台,它應當既不難被守庫人找到,也不會太容易被自然意外所侵蝕。
某個非常靠近冷凍庫,相對隱蔽,可又是穩定、無風的位置。那裡最好有天然的低溫製冷源,否則也不必挑揀這顆酷寒的星球。
他對著湖底搜尋。在那看似毫無雜質的冷色中,一片略為清澄的區域引起了他的注意。那片異樣的色塊淡微至極,猶如藍寶石上的一點缺痕,但卻非常靠近冰岸下的冷凍庫。
羅彬瀚對著那裡觀察了半分鐘,期盼看到一些氣體冒出湖麵,以此證明湖底確實存在一個常溫區域,然而卻未能如願。
時間漸漸流走。他隻能沿著湖岸爬向那片區域,然後抱著銀箱滾進寒波當中。
極寒將更多傷口附近的身體組織凍死,幸而半破的防凍服仍然為他提供了氧氣和視野。穿過湖麵以後,他發現遙遠的湖床附近躺著一塊巨大的銀白金屬板。它深深嵌入液態湖底部的固體板塊中,光澤幾與冰床無異。冷流從它周圍穿過,卻被某種透明的罩子隔開。
他在沉落過程中儘量調整著位置,成功使自己落在罩子頂部。這個裝置存在著固態實體,無法像空氣罩那樣自由穿梭,而羅彬瀚也未能找到任何類似鎖或開關的設備。
臟腑散發的寒氣正在蔓延。他毫不猶豫地用拳頭砸碎這層材質近似塑料的護罩。
湖“水”開始灌進罩內。
羅彬瀚並不清楚這底下的設備是否能夠阻止液體的滲透破壞,因而隻得拚命地擠入其中。他掉到那塊金屬板上,發現它表麵排滿了整整齊齊的圓蓋,每個蓋子上都有一個拉環和數字編號。儘管深水環境影響了視野,他還是能勉強辨彆出那些按序排列的數字。
他爬向寫有104的蓋子,把它從金屬板中掀起,然後砸向藏在裡頭的按鈕。他已儘可能用最快的速度完成,然而湖“水”還是滲透進了縫隙中。
按鈕沒有反饋。
光亮,聲音,震動,一切羅彬瀚期望的反應都沒有出現,唯有液麵不斷上漲。
這讓他的心往下直沉,同時腦袋中如有火焰炙烤。有個低沉的聲音正在呼喚他,等待他,想要擠進他的體內。他分不清那是化為現實的噩夢,還是瀕死時產生的幻覺。這聲音他從未聽聞,但卻感到一種莫名的親切,使他強烈地想要予以回應。
他不自覺地向著冥波深處伸出手,李理的臉卻從思緒裡一閃而過。
金屬板已經被完全淹沒。驟然驚醒的羅彬瀚收回手,把自己的上半身側翻過來,準備撕開腹部的防凍服,用那個殘損的引力器做最後嘗試。就在這時他看到不遠處的冰壁內微微發光。
那是一個方型的透明小艙,此刻正散發出日光般暈黃的暖色。數秒後它開始穿越冰壁,朝著羅彬瀚這邊靠近。它的水平位置比湖床稍高,正好呈一個向下的傾角滑向被羅彬瀚打破的控製台外罩。
小艙破壁而出。
它身後緊跟著噴出一股由冰融化成的水流,又重新在湖底凝結為一條橫出的冰柱。靠近小艙的“湖水”則在瞬間沸騰氣化,形成大量上湧的氣泡。
這陣騷動略微乾擾了羅彬瀚的視野。他有點焦急地把自己拖出外罩,向著那個停在附近的方形冰凍倉移去。這會兒他已能看見艙內躺著的東西。
那是一具慘白而完整的人類骸骨。它看上去如此逼真,和周雨家中的模型也無甚區彆。
羅彬瀚不知道自己是否找到了正確的東西,但局勢已經騎虎難下。他把銀箱的提帶咬在嘴中,用單手在湖床上攀爬。周圍的環境如此昏暗模糊,他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還活著。
他爬到小艙邊,手法粗暴地掀起艙門,貼在外頭的幾張薄片被連帶著一撕兩斷,然後他抓住那顆骷髏頭,將它從這水晶棺材似的容器裡拖出來。
骷髏頭的頂部有個圓形空洞,看上去和銀箱內部的罐狀容器底座完全吻合。於是羅彬瀚鬆開嘴,讓銀箱掉到湖床上,憑著漸漸模糊的記憶輸入密碼。
箱子在第三次嘗試時成功打開了。他抓出固定在箱內的腦罐,一把塞進骷髏頭頂部的空洞內。某種機械咬合似的觸感從他手中傳來。
骷髏頭漆黑空洞的眼窩驟然亮起,從中射出妖異血紅的光,數秒後它掙脫了羅彬瀚的手掌,如海草般在湖底漂浮著。濃重的血光自它腦內散發出來,一直延伸到肋骨和脊椎附近,使得它酷似某種黑魔法複活的死靈妖物。
骷髏眼芒閃爍,一個聲音在羅彬瀚腦海中響起。
“……尊敬的老師您好,我是來自靈薔之塔的藍鵲,很榮幸能參與您的研究!記錄器顯示我已在旅行中冥想了快一百天,而這裡完全沒有網絡信號,能否勞煩您告訴我這是何處?哦,以及,我忍不住要說您的著裝真有個性。那腹部的空洞是某種法術儀式的構成要素?還是為了在特殊區域活動而做的偽裝?您是個傳統的死靈係法師嗎?當然我絕不是一個保守的袍色主義者,可您的工作服看起來實在是……我想‘栩栩如生’是個比較貼切的說法。這些傷口、血塊、斷腸、還有肌理組織——它們甚至還能結冰凍死!您是怎麼把它做得這麼逼真的呢?它看上去是種很傳統的技藝,難道您使用了某具真人的遺體?我必須承認我對這種做法還不是很適應,但我聽說它在部分地區很常見習俗……接下來您是否也會傳授我這種技藝?我迫不及待地學習一些新知識了!任何流派都沒關係,我願意了解一切關於法術的秘密,比如您是如何讓這具軀體如此真實地運轉起來,像是心跳減速、體溫降低、細胞壞死、大腦……哦,等下,你的大腦顱骨是全封閉的,看上去沒動過手術……”
它的聲音漸漸輕了下去。羅彬瀚已經說不出言語,隻能麵無表情地和它對視著。好一陣後那聲音再度響起。
“你,好像,是個古約律?”它不甚確定地問道,“我不太熟悉你們的特征,但你現在的各項身體數值,這看起來就好像是……天啊,你現在真的瀕臨死亡?!”
它在羅彬瀚腦袋裡失控地尖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