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兒碗道:“那當仆人也好玩。”照舊蹦蹦跳跳,渾然不以為意。荊石在他身後靜觀其行,隻覺他雖有百歲,其思其行仍如頑童一般,不但他一人如此,迄今所見僬僥人中,除了那城中白袍眾、廢舟、水花等一應事官,其餘民眾亦多舉止跳脫,與其說是小人國,弗如說是頑童國。如此無軍無王之地,卻能曆千年而不亡,思來實是咄咄怪事。
兩人一路閒談,不知覺間已然走出三四裡地。行至一片窪地,但見水色澄澄,蘆荻蒼蒼。窪地正中有一淺石堆,其上水波鼓起,汩汩外流,似是地下暗泉湧出,便是所謂東泉。
昨日荊石與生事吏廢舟相談,特意問及水源,得知島上淡水主出三處,其中尤以東泉潔淨,便有百餘人鄰水而居,成一村落。
僬僥人雖是善耐饑渴,到底也非金剛之軀,對此飲泉極是珍視,僅留之為飲,不容洗用汙染。縱以骨兒碗的頑性,見了此泉,竟也老實了幾分,跑去摘了兩片大葉汲水,同荊石各飲一捧,複又上路。
泉過百步,便是東泉村。格局風貌,與荊石所居的中村倒也無甚不同,無非屋宇瞧去稍多。村中僬民一見他兩人來訪,俱都呼朋引伴,烏泱泱簇起圍觀,一時空房清巷,擠得村頭水泄不通。
荊石被這些僬民所堵,進退皆難,正要出言相請讓路,卻聽他們嘰嘰吱吱,說的儘是當地土語,怕也不通陸上官話。幸而骨兒碗與此村僬民相熟,一下跳上前來,口中嘰嘰高叫,時而指指自己,時而點點荊石,又舉起木棍舞了幾圈,其狀頗為神氣。底下眾人似是聽得入迷,目光瞬也不瞬,直勾勾盯著他舞棍蹈足。
待得他一番土話說畢,僬民已是幾回驚歎,目露崇光,皆向著骨兒碗去。荊石固不知其所言,然而察言觀色,已覺其中蹊蹺。輕輕在骨兒碗頭上一拍道:“你剛才與他們說了什麼”
骨兒碗彆開目光道:“有甚好說不過是告訴他們新官兒來了,以後若有事端,便來尋你。”
荊石笑一笑道:“那他們為何總是看你”
骨兒碗瞥見他神情,更是目光遊移,其度煞是可疑。荊石見狀,心知其中定有花頭,奈何骨兒碗咬定不肯鬆口,他亦無計可施,當下不急於追究,隻道:“你們的土話我聽不懂,既然你會說官話,正好教我僬僥之語。”說罷大步朝著村裡走去。
村口眾僬僥人已知他乃赴命新官,不敢攔他行事,見其走來,紛紛讓道於旁,又跟在後頭亦步亦趨。骨兒碗在旁蹦跳道:“新官兒,俺學你們陸上人說話,可是花了幾年時間,又被水花老太婆打了好些板子。你要學俺這兒的話,少說也需五六來月,到時話學會了,你也要回陸上去了。又是何必橫豎俺受了吩咐,你在任一天,便須隨行一天,有何話要講,我與你轉達便是。廢舟老頭心軟,這東泉地頭儘留給傻子住,他們沒見識得很,講出來的話呆裡呆氣,你聽了也是白聽。”
荊石邊走邊道:“是嗎原來你的官話是水花教的。為何我聽你們說話卻有些不同”
骨兒碗撓頭道:“俺倒覺得沒甚不同。”
荊石看他一眼,又是淡淡笑過,並不與其深究,轉口道:“我學土語有些心得,你隻管教我就是了。最遲一個月,總能聽懂你們的話,也不必麻煩你時時跟著。”
骨兒碗聽罷卻不甚信,將腦袋撥得飛快,連連搖了十來下,方才停下道:“新官兒,你莫覺自己腦袋好使,便亂吹大話。當年舊官兒也想跟廢舟老頭學話,奈何你們陸人耳朵不靈,分明是兩個調兒,他卻死活聽不出差,最後也未學成。我瞧你耳朵跟他一般大小,多半也學不成。”
荊石道:“試試就知道了。”
兩人你言我語間,已將村落周邊走遍。村人起先尚且瞧個稀奇,待跟著走了幾步,見他們隻是四處閒走,也漸漸失了興趣,不多時已散了七八成。骨兒碗看得此狀,便道:“新官兒且在此等候,俺先替水花老太婆送藥,去去便回。”拿木棒在地上畫得一個圈兒,正把荊石圍住,這才跳上房頂去了
荊石先前與廢舟相談,亦曾問及藥事吏一職。因僬僥國本無真正府治,除卻半冥城中的祭祀,剩下便是三吏,其中生死皆為大禮,尚可理會,唯獨“藥事吏”聞之類似醫職,卻能並列三吏之位,覺來頗是古怪。他以此詢問廢舟,所答亦甚不祥,隻答說僬僥人生來患一隱疾,多數終生不發,然而一經發作,卻足以致死。此病乃僬僥先祖所傳,無可根治,唯以藥物稍延其害,故而特設“藥事吏”一職,專司照應此事。
這番答話雖疑處甚多,但荊石初來乍到,自知此地反常,不能以慣例舊識推之,隻得姑且不問。此時思及此事,又見今日風和景明,遠處細浪起落,碧濤儘處隱隱露出一道黑線,應是張端所居之地。但想這僬僥國空有國名,實則已近蠻族野地,其民又多猴性,絕非文章教化可馴,樓簡、王萏諸人突入異境,真不知眼下光景如何。而張端貴為世家名媛,此番入島為試,恐怕比旁的男子更艱難幾分,思來也不免令人心憂。
他正是心緒起伏,忽聽頭上噠噠輕響,卻是骨兒碗踏簷而歸,一個翻身落在眼前,開口便道:“新官兒可是思鄉了”
荊石道:“不是。”便舉步前行。骨兒碗跟在一旁,兀自問個不休,荊石給他纏得無法,隨口道:“你可曾在村中看見野貓出沒”
他本無心之問,誰知骨兒碗一聽此話,頓時臉露嫌色,連連甩頭道:“怎會容那種東西進去新官兒,廢舟老頭說你們陸人有的家中豢貓,俺可與你事先說好,你們陸人耳朵不靈,不怕禍害。俺可受不了那東西鬼叫,聽了腦袋便疼得很。你若住得無聊,養雞養豬都可隨你,就是不能養那鬼東西,否則俺定將它逮了下鍋。”
荊石未想骨兒碗身強體壯,飛簷走壁不在話下,竟還忍不得一聲貓叫,隻得笑笑道:“我不打算養畜。”
骨兒碗猶不放心,還與他叨念不休,道那貓長得如何醜陋可怖。若不知其指而光聽其述,倒不像在說野貓,更似是講那洪水猛禽,聽得荊石亦感詫異。不過他知民間有崇貓畏貓之俗,常言貓犬畜類知覺敏銳,其目可通陰陽。此雖係民間訛傳,但空穴來風,其必有因,而僬僥人體質奇特,能察常人所不覺,倒也在情理當中。
兩人邊走邊說,一路出了東泉地界,又往山頭行去。哈牟娑落島雖算不得地域廣袤,卻也非一日能夠走遍,但因島上腹中至北麵多為山地,故而三處聚落皆坐於島南平地之上,牧場、水源亦在南段山峰,中間往來不需踏遍全島,一日光陰趕得緊些,倒也堪堪足用。
僬僥國雖是孤懸幽海,名上仍為天子屬邦,亦尊豳國法令。半冥城中設有專人傳授鳥字玄音,推廣陸中教化。但凡祭祀之屬,自幼傳授諸學,皆能說陸中言語,先前那大祭司遣人翻譯,亦是禮數所限,並非當真聽不懂公子虞說話。但群島之地情形又有不同,島上僬民終生皆囿寸地,不知島外乾坤,真如懵懂赤子一般,更無求學向理之心。縱有三吏兼職教化,奈何島民無意學仿,也是無可奈何。而其土語發乎天然,幾乎生來便會,學來全不費力,久而久之,自然以用土語的為多。
荊石先與廢舟相談,又親訪村落,為時雖短,卻已粗知情形。思量自己在此地任職期年,若欲有所施為,這土語實是不可不學。一出東泉村,便與骨兒碗複提此事。骨兒碗雖不信他能學,但能為人師,十分興奮,當即指手畫腳,嘰嘰怪叫,恨不能將自己腹裡的本事儘數展現一番。
他是一時興起,純憑心想而為,一時欲教荊石念會島上地名人名,轉念又覺如此學來無趣,便想教他如何喝架罵人,如此折騰半天,也未說出點門道來。荊石聽他這陣高高低低地亂叫,亦知此人絕非良師,當即截了對方話頭,照著自己心中所想一一發問,方才稍為理清。
原來這僬僥國土語和陸中官話不同,音韻變化極少,語意區分全判於聲調高低,亦無逐個文字相對。玄樂正音不過四聲主調,已是極為難學,而僬僥國語單音少則六調,多則十五調,常人除非是耳力極聰,且又精通樂道曲藝一類,實難辨得區彆。
荊石原本欲學土話,尚無完全把握,眼下一知難處所在,反倒成竹在胸,不再以此為難,隻讓骨兒碗將十五個聲調來回念誦,又取常詞逐一聞訊。如此過了一兩時辰,便知這十五聲調看似繁雜,實則高調表喜,低調表悲,平調則吉,曲調則險,類彆分明,並非胡亂套用,依此規律推算,亦不難記誦。
他心底默默記誦,又將所知詞句分門彆類,尋覓其中訣竅。如此腦海翻覆,臉上卻絲毫不顯。骨兒碗不知他心中所思,見他一聲不發,悶頭走路,便甚覺無聊,拿棍子捅他小腿道:“新官兒,俺學你們陸人說話時,死活記不得那些怪詞兒,水花老太婆便逼我天天講陸話,講得多了,自然也記住了。俺看你就這麼愣聽,要到何日才能用上你且說上幾句,讓俺聽聽調子可對。”說罷一陣吱吱唧唧,又拿棍子捅荊石小腿,要他跟著學叫。
荊石略略抽足後退,避開那木棍敲打,方才一笑道:“不必了。既然你這段時日與我同行,也不需我開口,隻求能聽懂便可。你剛才的話我聽明白了,要我複述,恐我發不出那樣的音。”
骨兒碗卻不信其言,斜目瞟他道:“新官兒已聽懂我剛才所說”
荊石點頭道:“大概能懂。你說我走路時模樣呆傻,像剛生的野豬。”
骨兒碗聞聲再不言語,隻晃晃腦袋,便若無其事地抄起木棍,往前頭打草開路,左掃荊棘,右蕩野灌,忙忙碌碌,不可開交。荊石跟在後頭,亦不發聲說話,就這般看著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