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彬瀚一直知道雅萊麗伽的房間在哪兒,但從未真正地見過裡頭的全景。他經常會下意識地把它想象成一個粉紅色裝飾過量的空間,就像他覺得荊璜的房間裡肯定得搞個假山流水之類的。
但,就像荊璜的房間裡實際上幾乎什麼也沒有,雅萊麗伽的房間也很不符合羅彬瀚的想象。它跟荊璜或羅彬瀚的空間差不多大,基本是由一些鑲嵌在牆裡的櫃子和一張軟椅、一張巨大的毛毯、一盞藤木造型的落地台燈構成的。除此以外的裝飾有幾個還算可愛但羅彬瀚認不出來物種的玩偶,兩三盆船上人工栽培的植物,幾枚用金屬絲盤繞起來的寶石。彩色寶石看起來價值不菲,卻被隨意地棄置在四處角落,瞧不出是拿來乾什麼的。
雅萊麗伽就在房間中央的毛毯上看書。她懶散地趴著,胸前緊貼著鬆軟雪白的毯絨,兩條小腿翹向天花板,膝蓋以下的棕黑皮毛異常服帖,蹄尖還散發出濕漉漉的水光。羅彬瀚由此猜測船副剛剛在一次巡邏後衝了個澡。
他在得到許可後脫掉鞋子,小心翼翼地踩上那條不知是由什麼物種製作的巨大毛毯。他繞到雅萊麗加正麵坐下,跟她隔著一段安全距離。這時他感到頭頂的藤花燈灑落著溫暖暈黃的光,就像在初秋午後的野外曬著日光。
那確實舒服極了,因此雅萊麗伽似醒非醒的散漫表情也沒叫羅彬瀚過分驚訝。他把木偶不倒翁放在毛毯上,它又繼續自如地搖蕩起來,似乎全然不受接觸麵材質的影響。
雅萊麗伽把下巴擱在手背上,眯著眼睛看了不倒翁一會兒。她無疑知道這東西是怎麼來的,但也沒表現出更多的興趣,隻是用尾巴尖輕輕在不倒翁臉上戳了一下。
“少爺對他爹到底什麼意見?”羅彬瀚說。
雅萊麗伽抬起下巴,看看他的表情。
“你們都對親緣很看重。”她評價道。
羅彬瀚頗想對這件事仔細辯解一下。他和荊璜的情況顯然大不相同,而他也很難決定自己該拿什麼標準去評判。他想說雅萊麗伽也很在乎親緣,但隨即意識到這個念頭可能是錯的。他至多知道雅萊麗伽很喜歡孩子,可她怎麼看自己的父母呢?羅彬瀚直覺以為她確實不怎麼在意這個事。沒準福音族的道德倫理如此:孩子是生命的延續,而父母是上一版過期的學習資料。
“誰給予你生命並不重要。”雅萊麗伽說,“你不是一個約律類,他們不是你的神、君主或信仰,也不決定你的命運。你是一場偶然的產物,不對他們的命運承擔任何責任。”
“這聽起來真他媽怪。”羅彬瀚說,“人是人他媽生的,妖是妖他媽生的,這難道不算是定命?”
“那隻會讓你們有更多相似處。”
羅彬瀚的臉微不可覺地抽搐了一下。
他清楚這不是第一次,當他首次明白某種重複性在自身上演時,他感到悶燒的情緒在胃裡沸騰。那毒湯裡混合著憎惡、輕蔑、愧疚、絕望甚至於竟然還有仰慕和希冀,吞咽它的感受是如此怪異,讓他至今仍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覺得痛苦。當雅萊麗伽又一次提起這個話題時,他比以往更強烈地意識到自己怎樣憎恨著人生的始作俑者。他不應該這麼做,也不希望這麼做,倘若他最終無法讓這種情緒消弭於無形,他便不得不連貫地憎恨自我可荊璜會有與他相似的感覺嗎?
“這是時間的問題嗎?”他問雅萊麗伽,“如果你活得夠久,這些感覺就會消失?”
“取決於你忘得多快。”雅萊麗伽說,“如果你不善於忘記,那麼一切過去的事都像發生在昨天,它會永遠像影子那樣跟在身後。你真想讓它過去,那不能隻是等待。你要自己跨過去。”
“我覺得這樣也不錯,反正我記性不行。”
雅萊麗伽沒有皺眉,她繼續躺在自己的胳膊上,用異族的眼瞳望著他說:“如果它在你活著的最後一刻追上了你呢?”
羅彬瀚扭了扭脖子。他不再控製自己擺出好笑或是無聊的表情,而是冷漠地盯視著自己的掌紋。
那不是什麼特彆重要的事,但他的兩隻手都是“斷掌”,一隻是“感情線”與“事業線”融合;另一隻是被“智慧線”切斷。從他年幼時家人宣布他將來會像父親那樣果斷、強硬而又有手段,最終成就了不起的事業。而一旦他們得知那遺傳自母係,這種掌紋又成了證明他母親注定婚姻失敗的依據。他們的態度就仿佛這是某種宿命隨便它是什麼運數或者命數操縱了那導致他誕生的整個過程與他淩亂不堪的童年,而與人為的背叛、和自私都毫無乾聯了。
命數他在緊閉的口腔中咀嚼這個詞,心中無法不對此感到強烈的輕蔑與嘲誚。隨後他收起手指,像要把兩根掌紋掐斷那樣緊緊捏著掌心。當他以這種奚落態度看向雅萊麗伽時,船副眯著的眼瞳因此而稍微張開了些。
她金棕色的虹膜上映著發光的藤花。那不過是燈光的倒影,羅彬瀚卻感到自己像被催眠魔法擊中目眩神迷。他認識雅萊麗伽已經太久了,幾乎要忘記了她那危險而野性的魅力。
“你和船長不同,”她沙啞地低語,“你能長大,成為一個不一樣的男人。你會比你恨的男人活得更長久,目睹他的王國成為塵埃。你曾經覺得他不可戰勝,但終有一天他將在你眼前變得衰敗和無能為力,然後你要跨過去,對他的結局不屑一顧。那是兒子能向父親報複的唯一方式。”
羅彬瀚的心跳開始加速。他突然意識到他和雅萊麗伽坐得有多近。況且雅萊麗伽還趴在毯子上,那讓他仿佛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用俯視的角度看她。她因為仰頭而微微凸起的咽喉,從手臂後方開始收窄的背脊曲線,像某種蟄伏的野獸般充滿力量。那令他的血氣躁動,渴望反擊和壓製,讓她停止那些惑人的言語。
他的脖子往下壓了一點,接近那雙明亮冰冷的眼睛。第一次他看到了那眼睛中流露出詫異,並為此產生某種陰暗的得意。
“你恨他。”雅萊麗伽說,氣息幾乎能噴到羅彬瀚臉上,“然後你想成為和他不同的人。”
“我能嗎?”羅彬瀚回答道。他的一半思想開始想要站起來,立刻甩門而去,另一半卻狂躁地吼叫著,要從皮膚底下撕扯而出。
他們對峙了幾秒,然後同時眨了一下眼。
那也許隻是一秒鐘的時間。但當羅彬瀚再度睜眼時,他看到的不再是金棕色的魔瞳,而是一張愁苦的黑臉。
木偶不倒翁在那眨眼的時間裡溜到了他們中間。它湊巧擋在雅萊麗伽的臉前,銀筆勾畫的臉正對羅彬瀚,眼神滯默地盯著他搖擺。
羅彬瀚急促地吐了口氣,然後猛地往後一倒,挪開兩三米的距離。他用看怪物的眼神瞪著雅萊麗伽徐徐起身,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她一直是船上個頭最高的那個。
她用蹄尖輕輕撥弄了一下不倒翁。“它挺喜歡你的。”她說。
“謝謝啊。”羅彬瀚惱火地說。這會兒他已徹底醒悟到剛才發生了什麼。他一把抓住不倒翁,把它從雅萊麗伽的蹄子下拯救回來。整個過程中雅萊麗伽毫無歉意,隻是那樣淡然自若地撥弄著角上的金屬鏈。羅彬瀚益發火冒三丈,但卻沒有出聲,而是緊緊地抓著不倒翁,不讓它趁著沒人注意時四處亂跑。
他吸了一口氣,竭力把剛才發生的全部拋到腦後,不去反芻其中的任何意義。
“我來找你談談老莫他哥的事。”他繃緊了聲音說。
雅萊麗伽不置可否地等著他的下。她看上去沒打算糾結剛才的事,因此羅彬瀚也儘量讓自己不落下風。他壓著嗓子說了宇普西隆的留言,並指出留言出現在販售機上絕非巧合。
“他用了那台機器。”雅萊麗伽說,“他曾經在此參戰,也許知道如何更好地利用它。”
“我們得知道他換了什麼。還有他留言中的敵人是誰。”
“我們沒法知道。”雅萊麗伽說。
那是個顯而易見的低級錯誤。羅彬瀚衝口而出地反駁了她。“我們有。”他說,“那顆星星。隻要是它能照到的地方。它看到過宇普西隆,也看到過他在追逐的人。”
雅萊麗伽沒有評價。但羅彬瀚的思路在怒火中變得異常清晰,他用強硬的口吻說:“我要再去接觸那星星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