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風在柳林外嗚咽徘徊,像獸群的午夜巡邏。但林中的篝火穩定而溫暖,使它無法近前。肉湯在火尖滾沸,散發出難以抵擋的誘人濃香。老人拿起堆疊於麻布墊上的新鮮麵包,把它掰成均勻的兩截,飽蘸粘稠的湯汁,再用長木棍夾起肉塊放入,分給農女享用。他那漆黑的、無法分辨瞳孔的眼睛倒映出篝火的熱光,總顯得很從容愉快。這種情緒已很少在塵世之人身上見到,使農女也感到高興。
“這位天生神力的武夫,”老人撥弄著湯罐說,“啊,我們該如何評價呢?若是在一個關於戰爭的故事裡,我想他將大展手腳。但實在不幸,他生活在一個秩序穩定的國度。某一天,孤僻暴戾的騅翼氏結束了他漫長的山中狩,去鎮上把狩到的皮毛換成金錢。他走在曲折的鄉間小道上,在拐角與另一位富有的居民擦肩而過。突然間,他發現對方竟用一種極度滑稽的表情斜視著他,如同在嘲笑他那古怪醜陋的飛馬胎記。這是多麼嚴重的冒犯!他立刻停下腳步,用拳頭打向那斜視者的臉。一場名譽之戰,孩子,你可曾見過這樣的事?”
農女大口地吞咽麵包。她告訴老人,為了名譽而決鬥是再自然不過的事。過去曾有許多英雄因一點口角而彼此操戈,若雙方身份很高,還會隆重地舉行儀式,請諸神來裁決勝負。如今儘管已很少見,但在戰士們身上仍有殘留的習慣。他們是獄火促生的灰燼之子,因而天生就渴望毀滅與燃燒,那衝動使他們既勇敢又莽撞。
“啊,不錯。”老人說,“征服他者的強迫欲是一種獸性使然。可遺憾的是,騅翼氏沒能生活在一個合適的地方,也沒挑中合適的對手。當他征服過最凶暴野獸的拳腳施加在斜視者身上時,那嬌生慣養的可憐人立刻便倒地死了。事情被樹下休息的路人目擊,很快傳遍遠近的村落。死者的家人向官員揭發此事,要求對殺人犯進行嚴懲。”
“他受到了挑釁。”她說。
“表麵上,是的。儘管在那個國度,傷害名譽的重要性無法與剝奪性命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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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解地轉動腦袋。老人臉上流露出一種含蓄溫和的謔笑。
“謀殺是一項重罪,因此他無可推脫。”老人說,“但命運還給了他更為無情的安排。當騅翼氏著手準備自己的逃亡時,他聽見了村民的交談,得知他所殺死的人患有一種天生的麵部疾病,那種病影響人的表情與視線當患者的一隻眼睛看著前方,另一隻眼睛將向外偏斜,毫無可控的辦法。那罕見的奇疾廣為同鄉所知,除了我們這位孤僻又危險的人,因他厭憎人群投向自己的目光,從未和外人過多交談。這下他明白自己做了什麼,他的榮譽與自由都因凶暴而喪失,但當死亡的懲罰降臨時?他的恐懼壓倒了尊嚴?使他不顧一切地從鄉間逃走?鑽進自己所熟悉的山麓野林,然後是凡人遠避的深山。傳說在那兒充滿了凶獸與妖鬼,追捕隊因此不敢深入。從此他在那深山裡躲藏,靠野果與泉水度日。”
她專注地聆聽,沉浸在殺人犯的故事裡。但這時柳林外的風聲變得動蕩,向她發出急促的警告。馬蹄聲自遠方而來,烹煮食物的芳香裡混入焦油與烈酒的氣息。那聲音離得很遠,路徑亦不與柳林相通,因此她隻字不提。她繼續聽老人講述?描繪騅翼氏如何逃避山中的猛獸毒蟲,日複一日地苦熬歲月。那殺人犯既因生活的困苦而憔悴,又在對往事的回憶中感到自慚不已。他開始渴望贖罪,但又如此地恐懼於死?隻得終日鬱鬱寡歡?如野畜般蟄伏山間。
風如野狼般低嚎。遠處的馬蹄聲改變了方向。某種信號吸引了那本來無意打擾的過路人,令他們目標明確地朝著柳林而來。她聽見那二十騎的動靜輕重不一?多數僅有一名騎手,還有的則馱了貨物與人。這夥人行動迅捷而整齊,很快隻隔一箭之地。
老人毫無反應,猶在撥弄湯罐。他說:“那充滿了艱辛與危險,但騅翼氏還是成功在山中存活下來。他的心靈飽受折磨,身軀反倒變得更為善戰。轉眼之間,他在山中活過了十次冬天”
馬匹響亮的噴氣聲已經抵達柳林。一陣嘈雜的人聲和馬嘶,夾雜刺耳沉悶的鐵響,又有斷斷續續的女人啜泣。幾十個穿著獸皮的人踏進柳林中。他們都帶著鏗鏘作響的鐵刀鐵劍,還有皮盾或長槍,臉上掛著不懷好意的笑。其中一個牽著鐵鏈,鏈後拴著三個衣衫襤褸的女孩。
這群來客闖進林內,到處張望,無謂地斫砍著一切附近的樹乾,像在發泄某種殘留的亢奮。濃烈的酒氣熏染林內的每一片空氣,其中又有汗臭與血腥味。一個看起來最像頭領的男人走到篝火前,笑容滿麵地瞧著老人與農女。
“夜安,兩位。”這個滿臉傷疤和痘痂的男人說。他的右手搭在纏著亞麻的刀柄上,左手的每根指頭都戴著粗重的金戒,腰間掛滿燦爛的珠寶,看去價值連城。然而男人隻是胡亂而輕慢地把它們塞在腰帶上,像個模仿大人打扮的頑童。
農女沒有說話。老人眯起眼睛,越過篝火與這頭領對視。
“夜安。”老人說,“您在這兒做什麼呢,老爺?”
“哦,我準備回家。”對方回答說,“剛在外地做了筆大買賣。不過我的老賣家們現在都有點拮據,得給新的生意夥伴留點生長時間。”
他身後的人們哄然大笑。老人依然不動聲色地說:“我看得出您經營順利。”
“這鍋裡是什麼?”
“鹿肉。如您所見,老爺。”
戴金戒指的男人俯視著肉湯,流露出一種冷酷狡猾的懷疑。
“在這個世道,你們的晚餐可真豐盛。”
“我有一些往年的積存。”老人說,“今夜是個特彆的日子我的孫女,最後的親人,很快就要成年,嫁去遠離此地的外鄉。”
“啊,我明白了。這是你們最後的聚餐。”
“望您憐憫。”
男人身後又是一陣哄笑。所有人慢吞吞地靠攏過來,把火堆圍得密不透風。戴金戒的男人製止他們,說:“你們就在這兒乾吃,可真沒什麼樂子。”
“我原本在跟孫女講些故事。”
“什麼樣的故事?”
老人靜默了一會兒,照舊用不緊不慢得調子說:“一些世人遺忘的神話。”
戴金戒指的男人也放聲大笑。“神話,”他說,“我從死人那兒聽過不少。”
“我願用性命擔保您未曾聽過這個。”
“這是個很危險的保證,老人家。”
戴金戒的男人抽出腰間的砍刀,把它隨意地揮舞,在篝火上方發出嗖嗖風聲。他的武藝高強,即便兒童也不難判斷。老人和農女都坐在原地,彼此交遞眼神,隨後同時手腳發抖,麵無血色。
男人把砍刀插在地上,自己則在老人對麵坐下。
“你的話引起了我的興趣,老人家。”他宣布道,“現在也請你把這個神話講給我聽。倘若它確實聞所未聞,那以諸神為見證,今夜你們將平安無事。可倘若你未能做到,我便要同你和你的孫女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