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號的新乘客在這艘船上適應了大約幾十個小時,直到他的思想與表達逐漸協調,終於能夠流暢地與雅萊麗伽攀談和對話。他大概理解了什麼是聯盟,什麼是星辰,以及身下這艘船為何從前頭兩個地方來到他的世界。這年輕人四十二歲,對於此地的居民而言剛剛成年擁有良好的學習能力,並且也展現了一種對未知的強烈好奇心。
起初,他孜孜不倦地提問,急切想要知道虛空中的無數球體是否代表著某種靈魂的居所。那裡是人死後所去的地方?或是人誕生前所在的地方?它們何以不處於一種常態的、永恒下墜中的狀態?那托舉著它們,並且扭曲了正確的方向概念的是什麼?
那些疑問相當幼稚而缺乏條理,但雅萊麗伽覺得他這種雜糅著宗教性與哲學性的樸素思維另有可愛之處。因此她總是耐著性子解答。當伊徹底明白雅萊麗伽和翹翹天翼並非當地傳說中吞噬活人慘叫的魔怪,而是兩個純粹的異鄉客後,他的敬畏比先前小了許多,而漸漸地展現出友好與親近。最後,他終於主動問起雅萊麗伽在尋找的目標,以及為何那顆火流星會從她們的世界裡墜落下來。
雅萊麗伽向他展示了荊璜的影像。全是荊璜出入監控區域時留下的記錄。伊隻看了一眼,便能肯定地表示他從未見過這樣的人,而且也不曾聽任何一個社群議論過類似的人物。他的篤定不難理解,因為荊璜與他們這一族的相貌差異再明顯不過。倘若曾有這樣一個人在世上露麵,流言蜚語會很快傳播開來。
當他們聊到這裡時,伊露出了一種奇怪的目光。他對雅萊麗伽說:“不老者會知道你們。”
這是個雅萊麗伽未曾聽說的概念。在她從伊身上獲得的全部知識裡,她隻知道這世上有城邦與村鎮,自然還有實質上的領土與貴族每個地方的叫法有所不同。不過,這其中並沒有誰占據特彆大的優勢。沒有人被承認為塵世中最大的王,而在不同區域生活的人對占領其他區域的也不強烈。那一部分是因為生育對食物產量的貢獻很低,另一方麵則是因為疾病。
這種疾病與出生地密不可分。人們從很早以前就發現,一旦長久地脫離自己誕生的地區,某些怪病便很容易發作,有的人會頭暈目眩,有的甚至從身上的孔洞裡流血。鄉間認為這是土地本身的詛咒,但伊在城市中工作時聽到過彆的說法。醫生們聲稱這是因為“錯誤的韻律”。醫學認為萬物皆有一個需要呼應的韻律,若是處在那韻律當中,身體將自然地合唱,那時的人便身心健康。而若是所處的韻律不能與身體相協調,它便會引起各種各樣的紊亂。
儘管這種紊亂是普遍性的,它在每個人,每個地區的表現都不儘相同。有些人能夠去更多的地方,某些地區則能彼此遷移而不必得病,這樣的區域被他們稱為“同調地”。每個地方的人,倘若想讓他們的孩子有更多定居的選擇,便會想方設法去同調地眾多的區域生育。這種行為在不同的年代合法或不合法,取決於當時的管理者如何看待自己治下的人口狀況。
伊是在一個同調地生育合法的年代誕生的。他的父母一生都活在東邊也就是距離那塊發紅發亮的岩漿碎塊最遠的方向的養殖村落裡。他們在快到九十歲時感到了衰老的征兆,並決定生育一到兩個孩子。對於孩子的未來,他們沒有特彆的規劃,但卻希望能比自己走得更遠些。於是他們賣了一批牲畜,去最東邊的峭壁上住了六年,其中的四年裡生下了兩個孩子,那就是伊與他的妹妹。他們各有各的優點,伊更靈活,他的妹妹則更強壯,同時他們也有相同的能力,那就是能長期待在世界的邊緣。無論東南西北,那些直通世界背麵的峭壁似乎全是同調地,因此他們便能自由地繞著整個世界來去。
伊的妹妹很好地運用了她的天賦,成為一個遊走世界邊緣的燃料販子。而伊是個目前服務於北方營地的聲線鋪工,一種經常麵臨惡劣環境與生命危險的職業。他在這個行業中算是很年輕的,而且身體也很健康,能夠獨立地生活,定期回去照料和陪伴父母。但他是個內向的人,並不喜歡和人交往。像他這樣的性格在金屬雕工裡是很常見的,因為他們是最容易聽到世界韻律的人。當他們沿著峭壁攀爬,把傳聲釘深深地敲打進峭壁之內時,他們經常能聽見地底的狂暴之歌,那是醫學理論裡的地中韻律。然而既然沒人能生在地中,自然也沒人受得了那個聲音。他們隻是強行忍受,在隆隆唱響裡沉默地揮舞釘錘。
對於這一切,雅萊麗伽僅有很少部分是從伊的記憶裡看到的。一個親吻畢竟不是真正完全的共享,但她也並沒打算立刻更進一步。在和伊聊過這世界的整體麵貌後,她問起了他先前所提起的“不老者”。
“他們是城邦的主人?”她問,“為何叫他們不老者?”
伊又露出了那奇怪的眼神。如今雅萊麗伽已可粗略地分辨出他的情緒。她知道那並不是恐懼,不像是在談論一個可怕的威權者,而更像是好笑,就如同雅萊麗伽說了一句有趣的話。
“他們不是城主。”他說。他似乎沉思了一會兒,在腦袋裡尋找合適的詞,而雙手又開始擺弄。雅萊麗伽讀著他的手部動作,看到“傳說”、“可信”、“力量”這幾個描述在他手裡滾過。
“你們的神?”她又猜測道。
伊搖搖頭。“他們是人。”他確信無疑地說,“智慧的人。”
“他們和城主相比地位如何?”
“他們不感興趣。他們隻處理大災害。”
雅萊麗伽請他說說關於大災害的事,但伊卻無可奈何地衝她搖頭。大災害已經很久沒有發生過,他說,同樣也沒有戰爭。在他出生以前曾有嚴酷的戰爭,是另一個世界,被稱作寒霜之家的地方,前來進攻他們所處的中央世界。侵略者最終被擊潰了,戰利品至今仍被放置在世上諸個大城市的中央,每個經過城市中心的人都能目睹。儘管那是許多年前的事,隻要親眼瞧一瞧那些戰利品,人們便知道古時的戰爭是真實發生過的,因為他們的世上並沒有那麼的造物。人們也一致同意,若是沒有那些隱居在世界背麵的不老者,這場戰爭是很難能夠取勝的。
這些隱士們的故事吸引了雅萊麗伽的注意,但是倘若伊告訴她的傳說有半分可信,不老者在世上存在至少已有數百年。他們總數有五百個,也有人說是五百五十五個,長久以來駐守於中央世界顛倒的底部,隻有十六個城市的主人知道如何聯絡他們。雅萊麗伽對這些隱士的身份並無頭緒,但鑒於他們的人數如此之多,曆史又相當悠久,她猜想他們並不是荊璜,或是荊璜要找的0305。
“他們對外來者怎麼看?”她問伊,“如果他們知道我們來了這兒,會怎樣對待我們?”
伊沒法回答她的問題。過去他從未見過一個真正的不老者,也從未遇到過雅萊麗伽所提出的這種情況。但他有點遲疑地表示,不老者在過去隻負責處理大災難,如果雅萊麗伽隻是來找一個人,或許他們不會感興趣。當三十年前的那顆火流星墜落時,他們便沒有任何反應。
雅萊麗伽聽取了他的全部看法。那時伊已經在寂靜號上逗留了超過五十小時。為了避免他身體不適,雅萊麗伽將他放回了地麵,讓他在外頭的臨時營地裡等待。她自己則把交流所知的一切告訴翹翹天翼,商量她們該如何進行下一步。
“你肯定那顆流星就是那小孩?”翹翹天翼說,“三十年前?我知道這裡和外頭的時間流速差異很大,沒準越深的地方會越大,不過如果那孩子已經下去三十年了,他怎麼還沒找到那個棄嬰犯?老天,難道我們還得再追三十年?噢,慢著,他們的三十年是多久?”
“用我們的時間,大概是十五萬個小時。”
翹翹天翼虛弱地晃了兩下翅膀。
“我是能挺得住的。”她堅強地說,“但我真的有點想念太陽。隨便哪個顏色的,能把天空鋪滿光線的那種。”
“我在考慮我們是否應該直接追下去。”
“你的意思是我們現在打道回府?在到了這一步以後?”
“不。我想,既然我們可能還要追十五萬個小時,或許應當多在這裡停留一點時間,免得錯過一些重要的信息。你覺得我們應該去見見那些不死者嗎?他們對底下的情況應當更了解。”
“同意。不過你覺得那是否會有危險?”
誰也沒法下一個定論。但雅萊麗伽心裡已有主意。她向翹翹天翼提起了伊所說的古老戰爭,還有放置在城市中心的戰利品,通過那些令本地人驚歎不已的證物,她們或許可以推斷出不老者究竟擁有怎樣的力量。
翹翹天翼對這個主意完全支持。她馬上就打算安排探測器過去檢查,但在那之前雅萊麗伽卻叫住她。
“我想換個方式。”她說,“探測器在人多的地方很容易被發現,而且容易丟失細節。”
“雅萊,我們在軌道上把車逼停已經夠過火了。我可不會讚同你用飛船去征服一座城市。真正有品格的人絕不支持在任何地方恃強淩弱,何況他們不是些簡單的微生物結構。他們有感情和智慧,隻是沒生在一個好地方。就算我們不一定有能力把他們救出去,那也不應當把他們像野胡那樣使喚。”
雅萊麗伽聽完了她旅伴真誠的諍言,隨後露出一絲不懷好意的微笑。翹翹天翼警覺地盯著她,鬃毛朝著天花板飄飛。
“我沒打算用飛船。”她眨著眼說,“我自己去。”
“什麼?”
“我打算親自去城裡看一看。”雅萊麗伽解釋道,“走過去,像個巡禮者一樣靠近那個戰利品。然後”
“拍攝和分析?”
“也許直接把它弄到船上來。白塔會願意買下它的。”
翹翹天翼的鬃毛完全蓬開了。她莊嚴地蹲坐在地上,拖長了聲音說:“雅萊”
雅萊麗伽必須承認那不是個太成功的玩笑。整整兩個小時以後,翹翹天翼才放她走出寂靜號。因為拒絕穿上一身偽裝服,並向智人種那樣直立行走,飛船專家在她的胸前與背後掛了一些攝像頭,以此來參與她的城市之行。
她找到徘徊在營地中的伊,請他帶自己去最近的城市。而伊卻呆呆地瞧著她,仿佛生平從沒見過這樣打扮的人。
雅萊麗伽怡然自得地摸摸自己的耳朵,現在那裡套著一層鼓鼓囊囊的假皮。她的蹄子上裹著填充質料的鐵皮靴,看起來也與本地人沒什麼不同。她當然沒忘記給臉上也覆蓋一點活性假皮,使自己的特征與本地人更接近。
“我看起來怎麼樣?”她問她的新朋友。
後者沒有回答,而將僵直的視線緩緩上移,盯著她的頭頂。雅萊麗伽可以有很多種方法來掩蓋她的犄角,比如一頂光學遮帽。但她沒有那麼做,而是給自己頭上裹了一層淡紅色的頭巾,隻露出兩隻角的尖端,並用腰包裡的那條銀鏈子纏緊。在伊的記憶中,她見過如此打扮的婦女。
好一會兒後伊回過了神。他告訴雅萊麗伽那是城市中貴族的打扮婦女們這樣打扮,是將稀有動物的頭骨製作成頭飾和帽子,有時也有小型動物的完整標本,或是上百隻昆蟲的翅膀。雅萊麗伽的角看起來確然獨一無二,人們會猜測那是一種非常稀有的動物的頭骨。那毫無疑問將引起許多注意,會有人向她打聽名字和來曆,甚至請求和她過夜。
“那就這麼告訴他們吧。”雅萊麗伽說,“告訴他們我來自一片高地上的城市,來到他們那兒是為了做學問我是個研究塵世韻律的專家,若他們對我的研究大有幫助,或許我會請他們過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