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上的執行人又一次停下腳步。他專注地聆聽了一會兒,然後繼續邁出他笨拙遲緩的步子。那並不是什麼特彆的事,在行進過程中,他已很多次突然停下。
那不代表他發現了任何可疑的事,他的心智與身體從很早以前就嚴重地毀壞了。完全是一團亂麻。女王所能找到的最好的醫師和法師都無能為力。有時他能準確聽見最高明的,甚至是從另一個空間悄悄向他潛近的襲擊者,有時他隻是抓住了兩個星係外一塊石頭砸進水體裡的悶響。這些事可以在任何條件下發生,找不出什麼規律。而就像所有認識他的人相信的那樣,他本人對此也一點都不在乎。襲擊者和一塊石頭對他沒什麼不同。
他停頓了一會兒。沒人向他攻擊,於是他又繼續行動起來,向著倫理之家要求他完成的工作走去。不像那些曾經追剿過闖入者的瞬時獵兵團,他的移動很慢,不過他一點也不著急:第一,他是為終末無限之城工作,城市本身賦予他充足的時間,在他完成自己的任務以前,這一天永不結束;第二,他在生理上的確沒有那個能促成生命體產生“著急”感情的機製了。
執行人不會感到痛苦或喜悅,他隻能感到一樣東西——混亂。那感覺已永遠地固定在他的思想裡。他會嘗試去消除它,他有機會就會不斷地嘗試,從那些最響亮或最明亮的東西開始。有時那導致的是屠殺案,有時則是天體災害與恒星爆發。不過,那畢竟是極少數例子。而且女王也不至於應付不來。正如英雄般的不死之貓所評價的,作為一個犯下滔天大罪的家夥,他得到的結局已足夠好了。那些過錯在某種程度上是情有可原的,不過那不代表能讓他逃脫償還。女王或許是想這麼做,不過,試圖將執行人治愈所付出的代價遠遠超越了他對現存宇宙做過的貢獻。那是完全不被讚同的。
枯燥而漫長的走廊散步終於結束了。執行人緩慢地走過最後一條長廊。他來到了接待廳。擔任接待員的老貓打著嗬欠朝他瞄了一眼,後頸的毛發高高豎了起來。作為今日的接待員,它認識他。宇宙中所有的喵當然都認識他。麵對一個不被拘束和囚禁的執行人,不死之貓向它所有的同族們給出過最睿智的建議:彆動也彆出聲——那也不能說百分百保險。夥計。但是球不滾的時候你們總忘記撲它,對吧?
接待員忠實地遵從了建議。它安安分分地趴在接待台上,看著執行人的蜥蜴腦袋轉向接待台。那雙渾濁而狂亂的眼睛從它身上掠過去,如同掠過其他無生命的物體。他沒有對它產生興趣,或者說多於其他死物的興趣。接待員也不打算請他在登記簿上簽字。這不符合程序,但喵可不在乎。
執行人轉過那冰冷可怕的腦袋,繼續向出口的方向走去。他不是沒有發現接待台那兒的混亂。那流動著的情緒的漩渦。或名生命。物質湧現的意識之花。他迫切地渴望摘取與焚燒。漩渦必須被平息,但是這邊的漩渦很微弱,微弱得令他幾乎察覺不到。而更大的混亂在遠方。快。快。倫理之家催促著他。他的意識也催促著自己。帶去死亡。帶去平息。現在就去找他們,那些帶來混亂的不安分的生命。
他笨拙地走到了那扇厚重的金屬大門前。影子先一步滑到門上,像被風吹得顫上幾下,大門的內部機括發出響聲。它就要打開了,通往一條不會出現第二次的山間小徑,然後是一條城市街道,在那之後執行人便會抵達廣場,控製與回收那些製造混亂的居民。在這過程裡倫理之家會儘量讓他避開一切無關的居民。但那不是一個絕對的保證事項。從長遠來說,所有居民都是獨一無二的,同時又是可以輕易替換的。那和讓計算中心穩定運行的重要性完全無法相比。
“嘿!”他身後的接待員叫道,“你們得簽字!”
這是一個錯誤的行動。老貓不太在乎讓一兩個人漏過去,溜進來或溜出去都成,反正最終不會有什麼影響。但是這一次它發現了三個人——當執行人就要走出倫理之家時,三顆腦袋在走廊入口處探頭探腦,似乎完全忽略了它的存在。
一個和兩個不要緊,但三個可是稱得上“很多”了。而且它還瞄見一截雪白的毛絨絨的羽毛翅膀。真是該死。它的神經立刻亢奮起來,完全不顧場合。真該死!可是那羽毛翅膀毛絨絨的!
它叫出了聲,帶著強烈的渴望與亢奮的情緒。下一刻執行人那醜陋變異的頭顱就轉了回來。它知道他的耳朵假定真的存在那麼一個聽覺器官吧)並不是時時刻刻都靈光。然而不幸的是,這一次它撞上了錯誤的時機。他“聽”到了它。那雙陰影般無光的眼睛裡快速地翻騰過一些朦朧的扭曲。
接著,接待員在原地消失了。在它曾經活著的地方是一片透明的、扭曲的火焰波瀾。那火不是紅色、黑色或青色,而是一種難以描繪的充滿汙濁的色彩。它令人想到腐敗的植物花朵與生物臟器,沉積過長的死水,以及噩夢裡的星辰之光。在汙濁的無形之火中央,僅剩下一點老貓毛發的色彩。當執行人下一次眨眼時,光瀾與那殘留的色彩都如幻覺般消失在原地。
他那轉身的一瞥確實將接待員殺死了。沒有什麼複雜的準備或善後,正如他過去在女王時代裡所製造的無邊災難。但是倫理之家默許了這件事。接待員不被算作正式居民,用不著為它的存活做出努力。當執行人真正離開倫理之家後,老貓便打著哈欠,從接待台後方的休息室裡推門走出來。
“嘿!這裡不許外人進來!”它對著站在接待廳裡中央的三個人喊道,“得簽字!”
那三個溜到接待廳中央的人異常安靜地望著它。他們看起來懷疑、緊張而又充滿敵意,像正處於某種目擊駭人事件後的應激狀態。但是接待員可不管這麼多,規矩就是規矩。這三個人完全可以轉身而逃,但是它得跟他們做出明確要求。
一陣沉默。最後,三人中那個長著角的女人走了過來。她站在接待台前問:“我們要做什麼?”
老貓用尾巴敲了一下桌麵的登記簿:“簽字。”
女人照辦了。當她簽下自己的名字時又停頓了一下。老貓興致缺缺地瞄了一眼。它發現女人的視線落在她自己簽字的上方,上一個簽名者留下的筆記——姬尋。
“彆亂看。”它警告道。但實際上也不在乎。女人簽下“雅伽萊”這個名字,然後笑眯眯地望著它。
“我想要一點幫助。”她說。
“你想乾什麼?”老貓警惕地問。喵從不喜歡彆人向它討東西,不管那是什麼。
“我在找人。”女人說,“如果我要在這裡找人,應該怎麼做?”
“念它的門牌號。”接待員不耐煩地回答。另外兩個人似乎沒有簽字的意思,於是它催著他們從接待廳離開。三人穿越那扇執行人走過的大門,來到一條空曠無人的山間小徑上。他們麵麵相覷,波迪問道:“門牌號是什麼?”
“你們稱之為屋標的東西。”雅萊麗伽說,“但如果被叫做門牌號,我想它應當是數字。”
“見鬼。”波迪說。他朝路徑兩邊張望,試圖在空曠的、彌漫著淡紫色曦光的山隘間找到任何一棟屋子。但是沒有。就連他們身後也沒有一扇通往回頭路的門扉。
他猶豫了一會兒,最後對雅萊麗伽說:“也許我們該在這兒等等。”
“為什麼?”
“我說不上來。你不覺得在這兒發生的一起都很怪嗎?剛才那個毛怪,還有那個蜥蜴腦袋……那些光是怎麼回事呢?那個毛怪對我們說的完全可能是假話。如果我們繼續走下去,或許會碰到危險。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見過這種事兒,不過就我個人的想法——我可不想被那個蜥蜴腦袋給盯上。”
雅萊麗伽無言地看著他。翹翹天翼也罕有地保持安靜。波迪皺眉瞥著她們兩個,看起來有點莫名其妙。
“怎麼?”他說,“我說了什麼沒常識的話?在你們那兒不應當這麼做?”
“不。”雅萊麗伽回答道,“你說得很好。”
波迪顯得更納悶了。但這時另外兩個人開始向他靠近,以一種克製而危險的步伐。雅萊麗伽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金棕色的明亮眼睛炫人地凝視著他。
“你做得很好。”她說,“隻是你不明白一些事。那不是你的錯,因為你從未見到宇宙呈現出另一種姿態。你隻是根據你的認知做出了最好的決定,所以那不能算是種過錯。你並不真的了解我,波迪。你覺得對付我就和對付你碰到過的任何雌性一樣,但那是行不通的。我是來自於你想象不到的地方,你從我身上獲取的那些隻是很少的一部分。”
波迪停頓了一會兒:“好吧,你可很少主動跟我說這麼多話。”
“僅此一次。”
“怎麼著?你要殺了我?”
“我不想這麼做。但如果你試圖阻礙我的行動……我不是個遵紀守法的人,波迪。”
“我可什麼都沒做。”波迪澄清道。
雅萊麗伽開始歎氣。翹翹天翼譴責般地斜瞧著她。是的,連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認——不管老的少的,近來她總碰上些相當令人失望的雄性。倫巴特也許是全神光界最理想的伴侶了。她確實該多回去看看他,而不是在許願機裡打滾。
“波迪,我早就知道了。”她說,“還記得我們在寒霜之家的山坡上一起聊天?那時我就懷疑你發現了什麼。我設法監視了你的山間漫步,並且也看到你和蘇醒的不老者接觸——那個人叫基摩,對嗎?我知道你和他商量了什麼,儘管你們用的是我不認識的手語。我沒有向你索取這部分,因為我不想驚動你們。但是現在情況不同了。我很感謝你們把我送來了這兒,但是我不會按照你們的計劃繼續走——我有自己的行程安排呢。”
道與碳基猴子飼養守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