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理露出了一點意味深長的笑容,她說:“我有好幾次在鏡頭裡見到了你,先生。”
“反正也不是在乾什麼好事吧?”
“在我看來,大部分時候你隻是在普通地遊蕩。不過有幾次令我很印象深刻。順便一提周雨先生,我記得當你第一次探索下水道時,我的設備不幸被你那位目光敏銳的朋友發現了。當時你穿了一件明黃色的運動服,那是我借給周妤女士的。它的款式模仿自一位過世的武術演員,老實說,我挺喜歡它的。”
“……你要我賠償嗎?”
“我隻是建議你偶爾換個穿衣風格,先生。那樣生活會有意思得多。”
周雨低下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西裝與襯衫,他甚至不覺得周妤能和馬尾辮搭配起來。
前麵的老人走入一幢居民樓前。因為是舊式小區,樓層都不是很高,也沒有安裝電梯,這讓周雨看到樓梯時不由自主地皺起眉。
老人宛若鬼故事裡的僵屍一般,幾乎沒有彎曲膝蓋,蹦跳著登上階梯。眼看他就要消失在拐角處,周雨還是扔掉礙事的拄拐,抓住旁邊生鏽的鐵欄杆,咬牙追上對方的步伐。
李理在旁邊攙扶著他。幸好,剛剛走到第三樓時,老人就在最靠近樓梯的門戶前停下了腳步。
破敗老舊的鏽紅色防盜門,在那上麵還宛如成心諷刺似地貼著一個顛倒的“福”字。當老人靠近時,門鎖出傳來極其清晰的“哢噠”一聲,旋即就自行向外打開了。
老人走進室內,在玄關裡換上拖鞋。因為無法彎腰,他換鞋的姿勢顯得特彆奇怪而笨拙:先是如企鵝般搖搖晃晃地走路,以此甩掉自己腳上的布鞋,然後則不斷向前踢腳,試圖將足尖套進拖鞋裡。
目睹這一幕的周雨,非但無法從中感到好笑,反而莫名地覺得壓抑起來。即便是在火車上目睹老人的突變,也沒有此刻這種狀態令他感到不快。
最後,老人套上了鞋,向著臥室走去。他在一片漆黑中走到床邊,麵對窗戶坐下,然後他的身形便一動不動了。
兩人跟著走入室內。當李理打開門邊的燈時,老人的背影依舊毫無反應。
“……李理?”
“就如你所見,先生,此地就是我們這位旅伴的終點站。”
帶著細微的惶惑,周雨繞過床尾,來到老人的正麵。他發現老人的表情正在不斷發生著變化。他那自火車上定格的笑容逐漸消逝,皺紋加深,目光茫然。那是深夜失眠的孤獨者才有的狀態。
與那副疲態相反,他滿頭的銀絲反倒混入了少許黑發,雜糅成斑駁的灰色。這種返老還童的現象持續得很短,大概十幾秒就完全停止了。除了發色,老人的麵孔幾乎沒有發生太大變化。
就在周雨發呆的時候,李理也從門口走了過來。
“當我發現自己無法離開米根竹市太遠後,我開始嘗試調換研究這件事的思路。”她說,“譬如,我設法拜訪了米根竹大學的一位教授,他在宏觀經濟學方麵很有見解。我向他請教米根竹市的產業結構,得到了答複是極有意思的。他說米根竹市是個典型的服務業城市,比如飲食和娛樂業——但我注意到,當我問及旅遊業狀況時,他卻變得語焉不詳。工業的比重在百分之二十左右,農業則幾近於無。這使我感到好奇,顯而易見市內的耕種土地不足以滿足人口需求,那麼超市與菜市場內的食物從何而來?我隻得再跑去調查這兒的物流產業,然後這事又變得更加複雜了,使我不得不關注到地價與氣象問題。短短幾個月的時間,我簡直快成了研究這座城市的專家。”
或許是想起了什麼令人不快的往事,她趕蒼蠅似地揮了揮手,然後繼續說:“我走了許多彎路,其中過程不必贅述。等我發覺自己一直忽視了某個最古老、最重要的產業之一時,我才懂得了籠城存在的意義——周雨先生,你在米根竹市看到過公墓嗎?”
周雨怔了一會兒,搖頭說:“我沒有留意過。”
“墓地,這是人類聚居處必不可少的建築。”李理說,“人們又想避開它,又不得不建造它。若米根竹真的與世隔絕,它總得有個地方安葬死者。事實上它確實有,位置在城北郊區。然而,當我統計了整座公墓的墳墓數與死者年齡段後,我意識到這和城市的人口數量結構都不匹配。大部分埋葬於那裡的人都相當年輕,死於意外事故或突發疾病。並且,儘管我沒有明確證據,種種跡象顯示他們都來自外地。那麼定居於此的老人究竟葬在哪兒呢?我的結論就是,當他們的壽命將儘時,他們會來到籠城,重現自己十年前某一刻的場景,然後永遠地定格在那一瞬間。他們沒有被埋葬到地下,而是填充著舊城市的風景。這裡是一座專門裝標本的籠子。”
“慢著,照你所說,每個人都會回到自己十年前的某一天嗎?那麼會出現矛盾吧?如果死於不同日期的兩人,在各自的十年以前恰好處於同一個位置……出現這種矛盾情況要怎麼處理呢?把兩個人重疊起來嗎?”
“我相信這種狀況若真的出現,會有一套相應的規則來處理。不過,據我觀察,這事兒迄今為止還沒有發生過。”
“連電梯、停車場之類的地方也沒有嗎?按理說是很容易使用到同一個位置的吧?隻要時間跨度夠長,出現這種小概率事件也是必然的。”
李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重複道:“如果時間跨度夠長。”
這一次周雨理解了她的意思。
“這隻能是一種猜想,先生。”她說,“在火車能夠抵達的三處地點中,籠城是最接近現代城市的一處,儘管你還是能看到十年前才會流行的舊款式家電,而所有能表達年份的東西上全都寫著十年前。因而我猜測,這座城市遵循著和居民們相同的機製。它的十年前,並不是相對米根竹或者我們的十年前,而是距離它死亡那一刻的十年前。但是,若它一切的人口都由米根竹而來,我們也可以根據這兒的人口數量做出推斷:它的‘死亡時間’距離現在並不遙遠。”
“這有什麼關係嗎?”
“顯然關係重大。我詳細調查過米根竹的城市地圖與建築,可以擔保全國沒有一個城市與它如此相似。然而,米根竹本身的曆史裡充滿了含糊矛盾的部分。這兒沒有出過任何一個曆史名人,沒有風景名勝,沒有特色飲食或方言,你你能想象一個有著悠久曆史的地域卻在風土人情上不留絲毫痕跡嗎?這就是我想說的點,周雨先生,若是眼下每一個死去的米根竹老人都能在籠城找到自己的位置,那麼米根竹真正的存在曆史不超過十年。它是一個臨時搭建起來的生態盒,用來供養螞蟻居住。此前的箱子叫做籠城,更早的百年前是紅落,千年前則是望舒。隨著我們這群螞蟻更新迭代,飼養主也在不斷地替換箱子。然而出於某種心態,他卻把舊箱子們放在旁邊,用於收集和保存螞蟻們的死屍——這實在是個很怪異的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