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6章 好警察壞警察(下)_道與碳基猴子飼養守則_思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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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6章 好警察壞警察(下)(1 / 1)

羅彬瀚走進客廳時看到的第一幕就頗不尋常。

視覺給他的第一印象是所有人都坐在一起。他們全都坐在沙發上,彼此靠得很近,要麼在低著頭看書,要麼在悄悄地談話。這畫麵有那麼一會著實讓羅彬瀚疑惑,覺得他們簡直全是同一條船上的。可是等他定睛一瞧,他發現和荊璜談話的人實際上是周雨。而雅萊麗伽正和莫莫羅頭碰頭地挨著,閱讀一本厚厚的書冊。星期八的位置在這兩組人中間,也在偷窺那本書冊上的內容。可奇怪的是,她的身體卻微微傾斜著,為了能抓住周雨的衣角。

星期八是如何決定她感興趣的對象,這對羅彬瀚來說一直是個謎團。這也許有點自作多情,可是羅彬瀚總是模糊地覺得星期八對自己的態度有些不同。他以未見過星期八追看莫莫羅或雅萊麗伽許願。當然了,她對荊璜的態度要更特彆,至少她從未叫他“羅羅”或者“瀚瀚”之類的。可是,如今他又好像一下子失寵了,昨天夜裡他就發現星期八更喜歡接近周雨。但那到底是為什麼呢?難道周雨有什麼願望正急著實現?

這個問疑困擾了羅彬瀚好幾秒,並且使他又想到那些絕症。他並不清楚周雨是否有攻克絕症的誌向,而且說實話,周雨現在不過是研究生畢業,那在醫學界裡似乎還遠遠不是個拿得上台麵的資曆,就算周雨有點家學淵源也一樣。緊接著他不再想這件事了。當他走近時,周雨和荊璜突然就從小聲談話的狀態迅速分開了。荊璜漠不關心地望著窗外,而周雨如往常般看向他,等著他先開口招呼。

羅彬瀚有點疑神疑鬼地望著這兩人。當然了,在這間屋子裡荊璜是周雨最熟悉的人,他們聊點什麼都不足為奇―但是到底都談點什麼呢?他從來沒有過概念。周雨絕不可能和荊璜談論醫學話題,而荊璜也從沒和周雨鬥過嘴,至少他沒有見過。這兩個人的交流內容處於羅彬瀚想象力的邊界以外,就像四維空間那樣存在於理論裡,可他自己卻從未見過。他們為什麼在他出現時就停止了談話?就像是不希望讓他聽見似的。不過這多半隻是他太多心,他們隻是恰好在這個時候談完了。

他有點心不在焉地琢磨這件事,以至於當周雨用視線給他暗示時,他仍然沒有發現真正的危機處於何方。他習慣性地去揪荊璜的頭發,後者把他的手甩開。

“你一星期後就跑啦?”羅彬瀚問。

荊璜不耐煩地點點頭,麵孔依然對著窗外,隻留給他一個淩亂的後腦勺。羅彬瀚認為他這是在針對法克而非自己,因此依舊笑眯眯地說:“你這周打算怎麼過?”

荊璜終於轉頭看著他:“什麼怎麼過?”

羅彬瀚愉快地向他指出這一周的時光也許是他們最後的相聚荊璜哼了一聲,聽起來不以為然),所以當然得做點更具意義的事。他故意提了好幾個戶外活動計劃,比如去兒童樂園或溜冰場。荊璜陰沉的眼神更加使他充滿了外出的熱情。他轉頭去找雅萊麗伽尋求支持。

“難道我們不應該有正式的團建活動嗎?”他用那種正派凜然的腔調問,“一家人難道不應該有集體意識?”

雅萊麗伽答應了一聲,聲音有點心不在焉。她頭也不抬地繼續和莫莫羅看書,犄角與發髻完全遮住了羅彬瀚的視線。她的應答叫羅彬瀚有點得意過頭,完全沒注意周雨正用越來越明顯的目光提醒他留意問題。

可是羅彬瀚忽視那一幕。他過於沉浸在惹毛荊黃的愉快中,並且指望著有人在惱怒中失手砸了他的公寓,不得不再賠償他一場宇宙逃亡之旅。他緊接著又問莫莫羅是否同意出遊計劃,結果,出乎他的意料,抬起頭的莫莫羅目光純潔而迷茫,顯然並不知道剛才的對話裡發生過什麼。

“怎麼了,羅先生?”

這下羅彬瀚終於感到了不對勁。他的視線逡巡了一會兒,最後落到莫莫羅膝頭的那本書上。準確來說他並沒看見那本書,因為雅萊麗伽低下的頭碰巧把它的內容擋了個嚴嚴實實。

“你們在看什麼?”他緩緩地問。

“是放在客廳裡的相冊呀,羅先生。”莫莫羅看起來非常真誠地回答,“就是放在電視旁邊的那一本。”

羅彬瀚並不記得有這樣一本東西存在。他沒有那種拍攝並保存相片的習慣,隻有一本很薄的影集放在他床邊的最裡側。他很確定雅萊麗的和莫莫羅在看的那一本要厚得多。而且他怎麼會把相冊放在電視櫃上呢?他不記得昨天這麼乾過,他昨天甚至沒怎麼留意電視櫃上的東西。那地方很醒目,正因醒目反倒叫人不會仔細去看。誰都知道電視櫃是個永遠也不會藏秘密的地方,就連解謎遊戲裡都不會有,而生活的秘密可是要險惡得多。

他緩緩地歪過身體,越過雅萊麗伽的肩膀去看那本相冊的內容。起初他並沒認出那些看起來頗有年頭的照片——它們有的甚至都開始褪色了。上麵的人物看起來也和他沒什麼關係,多數是中年人和老人。在左側上端的第一張,有個穿棉花披肩的老婦人坐在頭門檻前,懷裡抱著一個赤裸胳膊的嬰兒,表情令人覺得有點害怕;在這婦人照片對角的位置是兩個並肩站在田野前的男人,皮膚在照片上顯得黝黑多皺,左邊那個用一種不自然的神態盯著鏡頭,而右邊的男人就輕鬆得多。他臉上帶著一種慣於麵對鏡頭的微笑。

即便相片本身未能得到很好的保存,他那種帶著點危險感的英俊依然使人印象深刻。他在這一頁裡是最年輕的,還有點頗不合時宜的小小時髦,通過他那打理良好的發型與鋥亮彆致的皮帶扣體現出來。毋庸置疑,這年輕人是很有魅力的。初次見他的人也許會覺得他不太正派,可是卻不會因此而反感。他穿著一件深藍或是墨黑色的製服,把有金屬?章的帽子夾在胳膊底下。這一身的確很威風,可是又並無實際的必要,難免顯得有點裝腔作勢。這是種年輕人特有的意氣風發的張揚和炫耀,他似乎比羅彬瀚現在的年紀還小一些。

羅彬瀚盯著這張照片看了一陣。最開始,他竟然沒有認出這是誰,隻是覺得這張麵孔非常陌生。它不像是一張人類的麵孔,而是一個抽象符號。人如果盯一個字看得太久就會有這樣的感覺。然後他的腦袋裡就自顧自地推理開了:看看這個男人的個頭,比旁邊的中年人高了快二十公分,而手腳都靈活修長,暗示他有出色的體格和身手。他的眼神很機敏,顯示出頭腦靈活。眉毛像兩把寬厚適中的黑刀,濃厚而且鋒利,而鼻梁高揚,鼻頭末端微微下勾,顯得很具有攻擊性,但又不至於到凶暴的地步。

他觀察著這些細枝末節,心想這真是個很有特色的鼻子,是這張臉上的精華之筆,就像書法長撇中最後的那一頓。於是他便開始明白這張照片上的人是誰。這張在照片上蒼白失色的臉立刻在他的想象中鮮活起來。他知道這個人的步態和語音,知道他在長篇大論時習慣性地把手掌並攏伸直,放在太陽穴位置輕輕一揚,形成一個介於軍禮和揮彆之間的動作。那動作使他像個掌控局勢的人。羅彬瀚甚至能想象出此人側過頭時鼻梁中上部有個微微隆起的弧度,就像陡峭的山壁上多出一段小坡。每當他在鏡裡左右搖頭時,他也可以看到非常相似的輪廓出現在自己臉上。

“羅先生,怎麼了?”

羅彬瀚發現自己看得太久了。可是他並不覺得激動或緊張,他隻是在以一種雕塑家式的冷眼旁觀的態度觀察這個形象,想知道能否還能用刻刀在這舊作的細節上削上一削。不過,沒有什麼可削的。他把相冊抓到自己懷裡,草草翻閱了其中的幾頁。他認出了那個可以被稱作“祖宅”的舊屋局部,估計這些照片全是從那兒找到的。

“可真不容易。”他邊翻邊評價,心想這兩年裡或許有某位他的高齡親戚去世了。這些相片有那麼一絲遺物的氣味。

他又把它遞給莫莫羅。“這不是我的,”他滿麵輕鬆地說,“我估計誰把它放到了我這兒。我昨晚沒注意到。”

莫莫羅看上去有點不安,於是他又說:“沒什麼特彆的……它放在那兒就是為了讓人看,老莫。你打開看看很正常。”

“這些照片上的是羅先生的家人吧?有幾個和羅先生很像呢。”

“或許是吧。”羅彬瀚說。他又轉頭去看雅萊麗伽。那雙金棕色的眼睛平靜而頗具穿透性地望著他,羅彬瀚咧嘴回以不懷好意的笑容。

“覺得這些舊照片怎麼樣?”他問,“看到什麼有意思的內容?”

雅萊麗伽眨了一下眼睛,但什麼也沒說。她把手伸向相冊,翻出封麵後頭的兩行小字。字是用鉛筆寫的,被時間侵蝕得很嚴重。羅彬瀚眯著眼睛辯認了好一會兒,終於搞明白這寫的是句格言:

理性是照耀人的唯一明燈,良心是引導人的唯一手杖。

他馬上就哈哈大笑起來,笑聲迸發得過於猛烈而突然。莫莫羅差點從座位上跳起來。荊璜則轉頭對他說:“你發什麼神經?”

“我看見了好笑的事。”羅彬瀚故作神秘地回答,伸手把那一頁合上。

荊璜的樣子顯示出他對相冊裡的內容沒有絲毫關心。他隻是皺著眉看了一眼周雨,仿佛羅彬瀚神經發作的原因全寫在周雨臉上。羅彬瀚把相冊放回到電視櫃旁邊,心裡仍然想看那張照片,還有那兩行鉛筆字。其實這兩樣東西未必有什麼聯係,因為鉛筆字已經模糊了,很難再確定字跡特征。它可以是任何人寫的。總而言之,既然木已成舟,何必再計較呢?

“算了。”他和顏悅色地對自己說,然後又轉身麵對著沙發上的那一群人,還有那隻蹲在角落裡的黑狗。

“我道歉,”他爽快而不失風度地說,“我這兩天肯定讓你們很頭疼……嗯,至少讓老莫很頭疼。我有點狀態不佳,不過這隻是個小問題。你們不用擔心什麼。”

荊璜的下巴揚高了一點,以此表示他實際上根本沒有擔心過。羅彬瀚便用深情款款的目光看看他,直到他明顯地氣急敗壞起來。

“羅先生,”莫莫羅有點忐忑地問,“你是不是非常討厭自己的故鄉呢?我一直勸說你回來麵對什麼的,是不是太不體諒你的心情了呢?”

“不,當然不是。我很喜歡這兒,我當然想回到這兒。這裡隻是有一點小問題在困擾我。一個非常小的問題。我要是說出來你們肯定覺得怪無聊的。”

“我絕對不會有那種想法的!”

羅彬瀚製止了他急切的自白:“我正打算說呢,老莫。沒必要讓這件事兒折騰我們所有人,我就把話挑明了說吧……這是件非常簡單的事,簡單而且無聊。”

他把兩隻胳膊繞在胸前,沉思了一會兒。

“把這當成一個故事吧。”他以乏味的語調說,“彆計較它的細節和真實性,這兒也沒有什麼需要你去對付的。這隻是我的問題——從前,有一個你老哥的同行,他在追捕罪犯時碰巧發現了另一樁犯罪的線索。有個女人被殺了,因為她給人做……嗯,她和一個結了婚的男人共同生活。當時她的情人在某片區域裡是很有權勢的,當他們爭吵起來時,他把她推出窗戶,然後說她是跳樓自殺的。沒有人想摻和這件事,但是你老哥的同行發現了線索。他想追究這件事,可是……這麼說吧,他就在凶手的地盤上,所以這件事不止是有壓力,而且是有危險。沒有人敢幫他,因為他們大多都有家有口,而且也覺得不值得為這麼個死了的女人冒險翻案。最後他隻好單乾了。而那對於他的職業生涯而言基本就是自殺。”

“你是說有人想要殺死他嗎,羅先生?”

“可能吧。我不知道……但是當他冒險把證據交出去以後,他就不能再待在原本的位置上了,更不用說晉升之類的。他隻能走了,而且還要改名換姓。有個女律師在這過程中一直在偷偷給他幫忙,讓他最後能順利地過關。過了好幾年以後,那個凶手因為彆的事落網了,他才能以新的名字回來。他和那個女律師重遇了,很快就結了婚。誰也不知道他們過去就認識。總之,他們變得富有了,生活再也沒有什麼危險。”

羅彬瀚的視線飄向遠處。他看到窗外有團坑坑窪窪的灰雲在慢慢挪動,時而遮住太陽,時而又讓它從漏洞裡露出來。

“他們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鎮靜地說,“——這是假的。他們最後都和彆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可是當我想到這故事的開頭和它的結尾,我總是有一種感覺,好像它們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故事拚湊在一起的。這裡頭實際上有四個人,故事開頭的是一對,故事結束是另一對。而,每當我想到這兩個故事拚接的地方,那個完全沒有什麼高潮轉折的中段,我就會……就會……”

莫莫羅望著他說:“你一定非常悲傷吧,羅先生?”

“不,”羅彬瀚依然用鎮靜而乏味的口吻說,“我非常的……啊,說真的,我覺得非常驚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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