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彬瀚觸電似地跳了起來。他狠狠地剜了滿臉得意的俞曉絨一眼。
“你輸了就喊三聲好哥哥。”他威脅地說,“會錄音的那種。”
俞曉絨手捧胸口,裝出一副要吐的樣子。
“瀚瀚!”
“再喊我就自殺。”羅彬瀚痛苦地說。他朝著地下室出口的樓梯衝去,丟下俞曉絨自個兒去對付魚缸安裝和鹽水調配。如果她真想贏得賭注,這一晚可有得忙呢。
他在五秒之內就從地下室衝進了客廳,不給俞慶殊第三次呼喚自己的機會。這種異乎尋常的迅捷叫後者滿麵疑色。
“你急什麼?”他媽媽問,遞給他一個黑色的厚塑料袋。
“沒什麼。”羅彬瀚說。他往塑料袋裡看了一眼,裡頭裝著幾隻生蠔和海蚌。
“你把這些拿給皮埃爾。”俞慶殊說,“昂蒂·皮埃爾。她住以前的格爾格斯的房子,就是我們家正門對麵。”
“不讓俞曉絨去?”
“你正好去和她打個招呼。這段時間她挺照顧絨絨的。”
“那乾嘛不等幾天請她來我們家吃飯呢?”
“要是那時你和絨絨還沒把所有的蝦和貝都弄死,我會請她來吃飯的——不過我看還是先趁著新鮮給她幾個。可彆浪費好東西。”
這又是這對母女的不同之處了。羅彬瀚在心裡頭想。俞慶殊會把雞蛋分在好幾個籃子裡,她也會追求把事情做到最好,但前提是風險要降到最低。在風險厭惡這點上,是他而非俞曉絨繼承得更多。不過這又有什麼重要的呢?這裡是俞曉絨的家。
他甩甩手裡的袋子:“我聽說她生吃過花束。確定她不會生啃貝殼?”
他的話竟然讓俞慶殊發出一串竊笑。年過半百的本地知名律師用手掌捂著嘴,失態得像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
“你們這些男孩,”她帶著點混雜慈愛與譏笑的口吻,“想不明白嗎?她不是真的傻瓜。她其實很聰明,完全知道你們是怎麼想的。聽好,她是長得很漂亮,你見過就會很難忘。但是你千萬彆對她有意思,她不會看上這鎮上任何一個男人的。我就跟你這麼說。”
羅彬瀚帶著滿頭霧水出門去了。他完全不知道俞慶殊在向他暗示的是什麼,好像是這個意思,又好像是那個意思。這實在很不應該——難道他不是這整個鎮子上知曉最多秘密、掌握最多真相的人嗎?至少在昂蒂·皮埃爾的事情上,他覺得自己才應該是表現得高深莫測的那一個。俞慶殊不可能比他更懂昂蒂·皮埃爾,道理上是這樣的。但現在他有點不敢肯定了,他媽媽對自己的傻瓜兒子表現出了極為真實的憐憫。這情況真是令人忐忑不安。
他敲響昂蒂·皮埃爾的房門,儘可能擺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這一次他留意到牆上貼著黑貓形狀的門牌,寫有數字16與皮埃爾的姓氏。他總覺得皮埃爾應該是個法國人的姓,放在雷根貝格不算太突兀,可也多半不是昂蒂·皮埃爾真正的姓氏。她是否真的有一個“姓氏”呢?陳薇提起她時隻說她是“昂蒂”。
房門打開了。出現在門後的昂蒂·皮埃爾看起來比昨天正常得多。她用一條深褐色的蛛紋緞帶盤起頭發,緞邊掛滿金葉狀流蘇,垂髻淩亂地堆在肩膀上
穿了一件深紅色的絲綢薄袍,從領口到下擺的滾邊堆滿抽象化的彩色花葉刺繡。這本應是件相當華麗的夏季睡衣,卻令羅彬瀚覺得他麵前站了一位正要在篝火前起舞的中東女郎。
他瞄了眼袍底下露出來的那雙赤腳,深色的腳背前端嵌著一枚枚蒼白微紫的腳指甲,好似此刻他提在手裡的大蚌。這下事情再也沒有疑問,昂蒂·皮埃爾這個人在家裡果真從不穿鞋。她如何在日日居家的同時保持地板如此整潔乾淨,其中訣竅必然對俞慶殊有莫大的吸引力。想到這兒羅彬瀚聳聳肩膀,把手裡的塑料袋遞了過去。
“送給你的。”他用中文說,“都是貝類海鮮。”
對方自然地伸手拿了過去,甚至沒有一個微笑來表示感謝。羅彬瀚猶豫了片刻,因為常識告訴他有些話注定是失禮的,但他真的覺得昂蒂·皮埃爾不在乎。
“嗯,昂蒂。”他嘗試著說,“我就直接叫你昂蒂了,沒問題吧?你明白這些東西該怎麼吃嗎?”
昂蒂把袋子掛在手腕上,做了一個掰開貝殼的手勢,說明她至少不會試圖去咀嚼蚌殼。為了以防萬一,羅彬瀚補充道:“還得燒熟了再吃。”
他準備回去看看俞曉絨與龍蝦之戰。但昂蒂盯住他,讓開了通往屋內的路,一個再直白不過的邀請。羅彬瀚有點意外地站了幾秒,扭頭望望身後。十五號的客廳窗戶後似乎無人偷窺,於是他又繼續麵對著昂蒂。
“啊,好吧。”他說,“其實我也想和你單獨談談。”
他走進室內,本想自己去客廳裡坐下,可昂蒂卻把海鮮扔在桌上,拉住他的手,一路朝樓上小跑。這棟房子的格局和俞曉絨家大體相似,隻是昂蒂似乎把她的臥室放在了和俞曉絨相反的方向。羅彬瀚隻能說“似乎”,因為他甚至沒能在這個貼滿南國花卉牆紙的房間裡找到一張床。整片地板上鋪著一條厚重的紫灰色長毛絨地毯,寬闊得會令家用洗衣機無能為力,柔軟得會叫掃地機器人原地陷死,正是會在俞慶殊的家務清潔主題噩夢裡壓軸登場的那一款。
也許昂蒂每隔三個月就換一次地毯,也許她真的會像故事裡的巫女那般施展某種清潔魔法,反正她就這麼在羅彬瀚的瞪視下縱身倒在毯子上,然後從牆邊成堆的抱枕與卷席裡抽出一個兒童用的磁性塗鴉畫板。她聚精會神地在上頭繪畫,羅彬瀚則呆頭呆腦地站在房間門口,疑心自己是否已經被人愚弄了。
“……我能進來嗎?”他尷尬地問,低頭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襪子是否乾淨。昂蒂抬頭瞧了他一眼,仿佛在奇怪他為何有此一問。她整個人已側躺在毯子上,襟口滑向下方的肩膀,大腿也從絲綢睡袍的側口裡顯露出來。這一切都很難不引人遐想,但羅彬瀚發現自己什麼也沒誤解,因為麵前這位美麗的女郎,非但自身的舉止行為不像個活人,她看向他的目光也好像沒把他當個活人,也許更像一隻不小心逛進來的麻雀。
那是很容易分辨出來的。他敢說,稍懂幾分眼色的人便不會搞錯這其中的區彆。美貌,但卻是一種懷著對無害小動物的寬容的美貌,就算這樣一個人渾身赤裸地走進他的臥室,也絕不會有任何叫人心猿意馬的聯想。而這令羅彬瀚想起了那個關於可憐的菲利普·科隆的戀愛小故事。可太好笑了,他內心深處的某個部分低語道,太乏味和無知了——怎麼會有人愛上一個披著美人皮囊的異物,就像愛慕起一張畫或者一具凋塑似的?而竟然相信這樣的表白能夠成功,也無疑是自我膨脹與充沛的想象力催生的幻覺。聽啊,他母親的竊笑聲近得就像在他耳邊,在牆角與窗簾的陰影裡遊蕩。
昂蒂停下了畫筆。她的脖子突兀地扭轉過來,用一張空白平靜的臉孔對著他。羅彬瀚往後退了半步,仿佛要躲避某種無形的探查。一股陌生的恐懼突然襲上他的心頭,他低下頭看看自己的胸膛,又有什麼可看的?那裡實實在在的是一具普通而乏味的人類男性的身軀。他不再胡思亂想,而是大步走進昂蒂的臥室裡。
“昂蒂,”他開門見山地說,“我一直想問問你昨天的事。那張水妖的畫,還有你拿走的那顆石頭……”
昂蒂把她懷裡的畫板翻轉過來。在她做這個動作的一瞬間——可能連半秒都不到的時間裡——羅彬瀚眼前掠過的卻是阿薩巴姆最後把他拋下時的影像,當那影子的魔女把手裡的命運之書翻轉向他,為他展示那張麵目全非的插圖時,姿勢幾乎就和眼前的昂蒂重疊了。他後背的肌肉本能地痙攣起來,懷著憤恨與排斥,他飛速地逃離了那片記憶。
他已經永遠地離開了那片畫陽籠罩之地。而此時此刻昂蒂的畫板上,呈現出來的既不是他想逃離的東西,也不是他想詢問的事物。那些由磁粉形成的粗糙線條構成了一張梳著高馬尾辮的女孩的簡筆頭像畫。風格非常卡通,卻頗具真人神韻,還彆出心裁地給她添上了一雙怪眼:由繁複細密的幾何圖形拚湊出來的眼童,既像在兩個眼洞上貼滿蛛網,又像是從眼眶裡長著一對鑽石。
羅彬瀚開始發笑。他說不上來具體好笑在哪兒。這幅畫根本不寫實,可竟然讓他一眼便心領意會了。
“陳薇。”他確信地說,“你畫的是陳薇,你的師父。她現在挺好的,也知道你在這兒……噢,你是想讓我詳細說說她的近況?”
昂蒂的臉上浮現出燦漫的笑容。她那無情而天真的眼眸霎時變得炙熱動人,宛如野貓圓睜雙目,仰望著在枝上棲息的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