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曉絨回家後的驚喜反應引發了雷奧的第二波吠叫。整個房子都被它的吵鬨與馬爾科姆的笑聲充滿了。當他把俞曉絨抱起來原地旋轉時俞慶殊厲聲喝止:“她不是五歲了,馬爾!”
馬爾科姆把俞曉絨放回了地上,並且承認自己已經快抱不動這個大姑娘了。但除了他們小時候常玩的那一套,他也在分外沉重的行李箱裡準備了新的把戲。他像變魔術似地掏出一樣樣帶有異國風情的小物件:一塊橄欖油手工香皂、一對栩栩如生的公牛與鬥牛士擺件、一柄繪著石榴花與紅裙舞娘的雕花折扇,最後還有一本厚厚的相片集。
沒有什麼比相集更吸引俞曉絨,而俞慶殊則拿起那柄豔麗精美的折扇,似笑非笑地望著羅彬瀚。
“怎麼了嘛,”羅彬瀚故作無辜地說,“這屋子裡總容得下兩把扇子吧?再說我帶來那把可是水墨畫的呢。”
俞慶殊語帶批評,但卻不怎麼嚴厲:“你們就好買這種華而不實的東西。”
為了證明自己買來的紀念品並非毫無用處,馬爾科姆很快就手持折扇,假裝自己身著華裙,有模有樣地跳了一段弗拉明戈舞,並用如絲的媚眼把在場所有人都逗得哈哈大笑。
“我聽說西班牙女人有一套用扇子來表達意思的方法,”又要來留宿的漢娜問,“所以扇語是真的嗎?”
馬爾科姆即刻又表演起這套扇語來。他展開扇子遮住下半張臉,衝著俞慶殊猛眨眼睛,或是一會兒打開,一會兒合上。當羅彬瀚故意問他是不是覺得太熱時,他佯作惱怒地猛搖折扇。
“這準是在趕我們走呢。”漢娜笑咯咯地說。
馬爾科姆把扇子擲在桌子上,跳過去攬住俞慶殊的肩膀,後者卻把他推開說:“我也有些東西要給你看。”
“是什麼?”
“冰箱裡的海鮮等著你對付呢。”俞慶殊和顏悅色地說,“去吧親愛的,我還有點工作要忙。”
馬爾科姆有點失落地去了冰箱邊,但很快又對裡頭放著的海鮮燃起了鬥誌。這一幕讓羅彬瀚想起了他曾經和俞曉絨打的賭。“地下室那隻還活著嗎?”
俞曉絨昂著頭,故作冷淡卻難掩得意地告訴他那隻龍蝦還活得好好的。這是她大獲全勝的時刻,直到羅彬瀚又笑眯眯地問她今晚是否還要跟漢娜一起趕作業,她才惡狠狠地走進了廚房,說要幫馬爾科姆料理龍蝦。
羅彬瀚並不是真想在這個團聚的好日子裡把她惹毛,他也知道俞曉絨一定有許多話要和馬爾科姆說。他起身回到客房,叫周雨跟他出去走走,結果卻看到漢娜·察恩帶著她天真迷人的笑靨坐在房裡,正以一種很討人喜歡的尊敬口吻向周雨提問。
“你是個學醫的?”她問,“醫學生涯有趣嗎?我想你們的考試肯定很難。你都解剖過哪些動物?”
周雨逐一回答了她的問題。他有問必答,但卻極為簡略,像在做一道道橫線極短的填空題。但這半點都不叫漢娜發愁,因為她總能在哪怕一個單詞的回複裡找出自然的話題來。
“我想學醫的人膽子都很大,”她低頭瞧瞧自己的雙手,“我可下不了手去解剖動物。那感覺一定很奇怪,去把一個有生命的整體拆解成許多……部件。”
“習慣就好了。”
“但你不曾這樣想過嗎?一個有生命的東西當然是要比死物更高的。那是一個有思想有情感的活物,而不是一個由脂肪血肉組裝起來的物件。可要是有一天,你發現這兩者轉換起來那麼容易,也許會覺得生命不算什麼特彆的東西,就像一個被拆穿了原理的魔術……”
羅彬瀚躡足走到她身後,冷不防把手擱在她的肩膀上:“沒準你就覺得這東西更特彆了,畢竟它能把假的演成真的。”
漢娜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她的確被羅彬瀚嚇到了,但眼睛裡卻依然帶著笑,毫無防備地朝羅彬瀚露出臉頰邊淺淺的酒窩。那讓她在某些地方肖似莫莫羅,以至於羅彬瀚沒法認真生氣,儘管他篤定她正準備耍些鬼心眼。
“假戲成真。”她照舊歡歡喜喜地說,“那麼誰是表演魔術的人呢?要讓我們身上這堆零件組成一場好戲,那可是多不容易的事情!你相信這隻是一場魔術嗎?或者這其實是個魔法師在逗弄我們?我們還擁有脫離肉體之外的東西嗎?”
羅彬瀚保持著含蓄而模棱兩可的笑容。他不清楚宗教信仰是否在漢娜的精神生活裡占有一席之地——考慮到她是俞曉絨的密友,他對她是否有虔誠這一品質也很懷疑——但還是最好不挑明了討論這類問題。不管是不是真的相信靈魂永生,到頭來雷根貝格的大部分居民終究是會埋進教堂周遭的墳墓裡去的。
“我相信我們關注現世生活而非死後會更有用。”他用這句萬無一失的話來回答,心知他老媽也是用這句話來敷衍那些深信永恒來世的鄰居們。他很快就以要和周雨商量私事為借口,不失禮貌地把漢娜請了出去。
“奇怪,”他關上房門,“她來找你做什麼?”
“隻是來聊了幾句而已。”
“她向你打聽我的事了?”
他讓周雨複述了漢娜同他聊起的話題,從周雨的名字含義到職業生涯,完全是漫無目的的閒聊,果真沒有一點兒和羅彬瀚的非洲之旅沾邊。這讓羅彬瀚完全沒了頭緒。他隻是覺得這小丫頭不會無的放矢。
周雨略帶困惑地看著他,以著全然是局外人的無知口吻問:“她隻是一個中學生而已,你到底是怎麼看她的?”
“狐狸。”羅彬瀚用隻有他自己能聽到的音量嘀咕著說,“……狐狸和獵狗,永遠好朋友。”
等他和周雨牽著雷奧出門去時,腦袋裡仍然翻滾著那些老動畫裡尖嘴吊眼,神態陰險的狐狸形象。他還知道有一部動畫片就叫《狐狸與獵犬》,但他記不清自己是否看過。他打定主意要是今夜漢娜再來跟周雨聊天,他就拽著她和周雨一起看這部片子。
等他們從小鎮廣場上回來時,太陽已經觸到了樹林的尖頂。客廳的沙發與矮凳上都坐滿了來訪的鄰居,許多彩繪氣球與鮮花籃子擺在桌前和櫃子上,簡直叫羅彬瀚懷疑自己走錯了門。但當他看到範德林一家出沒時,他就不太奇怪這些浮誇的小飾品是怎麼出現的了。
他悄悄地帶著周雨繞到後院,以一種最不引人注意的方式溜進客房裡,然後獨自出去跟客人們寒暄了幾句。有兩三家住在附近的熟人,都是為了看望馬爾科姆來的,因此羅彬瀚脫身得很快。他又去廚房巡視,見馬爾科姆正忙得不可開交,俞曉絨也許已經回樓上去寫她的作業,替代她幫忙的則是俞慶殊。她穿梭於客廳和廚房之間,皺眉切著一團洋蔥說:“我們應該出去訂個餐館……”
“彆這樣,小兔子,這才是我回來的第一天呀。”馬爾科姆快活地說,“我可有好多新本事想給你瞧瞧——”
羅彬瀚悄沒聲地把頭縮回去了。馬爾科姆從來沒有關於“長輩”或是“禮數”的觀念。他有時在私底下琢磨日後俞曉絨是否也會變成這樣。那將是個多麼離奇的場麵啊,在一棟類似這兒的房子裡,俞曉絨邊切菜邊管她的丈夫叫“我的小熊”。
為了不讓人瞧見他怪異的臉色,他若無其事地走進了後院。雷奧正忙著在水池邊的白沙地裡刨坑。當羅彬瀚走近想看看它的秘密寶藏時,它相當警覺地扭過身,一邊用後腿把沙坑踢平,一邊衝著羅彬瀚齜牙。
“彆那麼小氣嘛,”羅彬瀚商量著說,“就讓我看一眼?”
雷奧的耳朵因為吠叫而猛烈晃蕩起來。直羅彬瀚退去了最遠的一棵柳樹底下,它都對他疑心不減。羅彬瀚不無幽怨地抓住一根柳枝,搖得它刷刷作響。青翠狹長的葉子舞蕩著,使他想起它在雷根貝格是多麼少見。他記起來這也是一件俞曉絨的誕生禮物,來自於他媽媽的朋友。那句老話浮現在他心裡:門前一棵柳,金銀財寶往家走。
但他老媽並沒把這棵樹種在門前。不知出於什麼考量,她把它種在了後院。從傳統的標準而言,其實那兒不是個很合宜的位置,他覺得俞慶殊肯定也聽說過那句關於後院栽柳的老話。繼而他又想到,他老媽當然是不在乎什麼傳統的,她一輩子幾乎都是在挑戰傳統。
他出神地抓著柳枝,直到周雨走來叫他進屋。籠罩四野的黑暗使他遽然驚醒,鬆開那根差點被他拉斷了的柳條。它無精打采地耷拉在翠葉之間,像條奄奄一息的細蛇。這幕景象即便談不上陰森不祥,至少也是掃興的。羅彬瀚不由皺起眉,猶豫著是否要把這根枝條直接掐下來,但又覺得沒準它還會重新長好。他的念頭暴露在了臉上,因此周雨才問他:“不折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