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下送他回去。”
作為萍水相逢的生意人,這倒是個挺仗義的提議。要不是有陳薇和法克的信用在,羅彬瀚都會擔心安東尼這個奄奄一息的外國佬是否會被謀財害命。還不等他想清楚這件事是否妥當,對方已經把安東尼扶了起來,幾乎是挾持著後者走向店外。他看上去並不強壯,可帶著另一個成年男性的樣子卻輕鬆極了,跟扛起一袋棉花也沒什麼不同。羅彬瀚一下子警覺起來,意識到這還真不是個普通人。他慢吞吞地收起花生袋,去櫃台結了帳,然後跟著對方走出店門。鸚鵡在籠子裡大聲呼叫,羅彬瀚也隻好假裝聽不見。這也不失為一種曆練嘛,他在心裡對著被他拋棄的寵物鸚鵡說,反正周雨從回來以前,他倆恐怕都沒法在“槍花”混得開了。
對他和鸚鵡都頗為敵視的店主正站在門口等待。一等所有人都出了店,他便熟練地用單手上鎖,再沒有多瞧羅彬瀚一眼。街邊停著一輛樸素無奇的白色麵包車,想必正是他的座駕。羅彬瀚看著這一幕,心中忽然有了股惡作劇的衝動。他先一步搶到了麵包車的車門前頭,對著疑似有仇富情節的古約律精神小夥兒燦爛一笑。
“順便搭我一乘怎麼樣?”他說,“以及,你們這兒白天是不是還送外賣?”
“隻送熟客。”
“我朋友也是你們的熟客呀。給個叫外賣的聯係方式?我可以出額外的派送……”
店主低垂的頭抬了起來。在瞬息之間,羅彬瀚看見一雙深淵般的眼睛盯著自己,其中湧動著最為強烈而真實的憎惡,幾乎讓他以為麵前站著的人是羅得。他猛地住了口,差點就伸出拳頭把對方擊倒,但一隻冰涼的手搶先攥在他肩膀上,像是千斤巨石壓得他抬不起胳膊。
一種恐怖的雜音在他腦內爆發開來,如同信號不良的收音機在刺耳尖叫。他痛苦地低叫了一聲,眼睛死死地盯著對麵。那家夥也正盯著他,目光刻毒而陰狠,費勁地喘著粗氣。羅彬瀚扣住他的手腕,要把他的手從肩頭扯下來,他們倆便在午夜無人的街道上較起了勁。關於劍仙與0206的恩情忽然變得無關緊要,羅彬瀚強烈地意識到,他麵前這東西有著和羅得相似的性質。這店主天殺的也是個怪物!
“你到底是什麼?”他壓低了聲音問,“你想乾什麼?”
“滾開。”對方低吼道,“滾出這個地方!”
羅彬瀚還想問個清楚。他必須弄明白眼前的東西是不是另一個羅得。對方卻鬆開壓在他肩膀上的力量,像要往後撤退,結果這是個騙人的假動作,他趁著羅彬瀚重心前傾的一刻猛然回撲,施展巧勁把他往旁邊一摜,讓他結結實實地撞在路燈杆子上。羅彬瀚及時歪了歪脖子,沒讓後腦勺挨著這一下,可對方卻已經趁著這個功夫打開車門,把安東尼丟在了副駕駛座上。他回頭衝羅彬瀚冷冷一笑。
“這兒不歡迎你。”他拋下這一句,飛快地鑽進車裡。羅彬瀚剛撐著路燈站起來,麵包車已然絕塵而去。他眼睜睜看著汽車尾燈的亮光消失在路口,不禁懷疑安東尼·肯特這個人是否將從此人間蒸發。作為不小心把安東尼灌醉的罪魁禍首,他對此人的安全多少該負上點責任。可是他心底的另一個聲音卻在告訴他根本用不著操心,那人是不會對安東尼·肯特怎麼樣的。安東尼是“槍花”的常客,真要是會有麻煩,他今晚壓根就見不著這個人了。那個店主隻討厭他,應該說是憎恨他,可不是小夥子們在不得意時隨口罵幾句有錢佬,而是貨真價實、足以殺得人頭滾滾的那種恨意。
羅彬瀚站在街頭發了會兒呆,品味著在這段莫名而又刻骨的恩怨,然後開始整理身上皺巴巴的襯衫。就剛才那麼幾下拉扯,這衣服已經快到了隻能送去乾洗店的程度。他又扭頭看了一眼緊閉的“槍花”,心裡冒出了那句老話——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甚至想著現在就砸門闖進去,研究研究員工休息室裡是否會有什麼秘密留下。但最後他忍耐住了,告誡自己正身處法治社會,而不是在海盜頭子的宇宙飛船上混日子。他在這兒有社會身份,有親戚朋友,還有住在家裡的妹妹,在這種情況下惹怒一個有類似羅得本領的人可不大明智。對方還很可能知道他的住址呢!
不過事情也不能這麼算了。他對著“槍花”的玻璃門整了整儀容,又用力敲了敲玻璃,讓困在裡頭的鸚鵡彆再吵吵嚷嚷。他當然會來拯救它的,大概這周之內就來,沒準還會帶幾個管消防的人一起來。等他把領帶重新打好時,腦袋裡已經轉過了七八個不大光彩卻相當實用的主意。這個精神小夥或許真是羅得的同類,但他不是個到處流竄殺人的逃犯。他有財產,有工作,有社會關係,有了這麼多負擔之後,一個怪物也不見得能來去自由。
在這一切之前,羅彬瀚想到,他應該先去問問周雨。既然周雨甚至可以叫那家夥來送外賣,他倆的關係總不至於很差,他至少可以打聽點有用的消息。他先打開手機,把這件事加進了周末的日程表裡,然後拖著比來時更加疲憊的步伐走向停車場。
他開車到家時已經是淩晨一點了。他悄沒聲地用鑰匙開了門,摸進黑漆漆的玄關。客廳裡的落地燈突然啪嗒一下亮了,俞曉絨橫躺在沙發上,以一種逮住了耗子偷油的表情瞧著他。
“你窩客廳裡乾嘛?”羅彬瀚說,“還不睡?”
“你回來得真晚。”
“我有應酬。”羅彬瀚振振有詞地說。他今晚不打算再繼續加班,因此把電腦包留在了車裡,手中隻有半袋子沒吃完的花生。俞曉絨瞄著這半袋子“應酬”剩下的東西,臉上隻有對拙劣謊言的蔑視。她又上下打量了一通他,然後皺起眉:“你的衣服怎麼了?”
“被幾個醉鬼鬨的,差點給我袖子都揪掉。”
“你怎麼會碰上——”
俞曉絨還向再問下去,但羅彬瀚裝出一副喝得醉醺醺的樣子,掏出花生朝她肚子上扔,她抓起抱枕來充當盾牌。“你怎麼會在公司聚會時碰上醉鬼?你身邊肯定都是一群拍你——噢!”一粒花生掉進了她的領口,她忍無可忍地跳了起來,“彆扔了!你以為你今年幾歲!”
“正當妙齡。”羅彬瀚說。俞曉絨撲了過來,差點把半袋子沒剝殼的花生全塞進他嘴裡。最後羅彬瀚隻得低聲下氣地哄她回房睡覺,自己則帶著滿身酒氣去洗澡。他在嘩啦啦的水聲裡回顧了這波瀾起伏的一天,算著自己在二十四小時裡到底撒了多少個謊。等他從浴室出來時,距離淩晨兩點也隻差十幾分鐘了。
他像道鬼影般潛行到俞曉絨的客房門前,聆聽裡頭是否還有動靜。等他確定徹底安全,這才走去魚缸前頭,抓了一大把紅蟲飼料丟進去。魚群繞著這些食餌遊動,忽然又受驚地四散逃開。一根透明的柱體徐徐從水中升起,將紅蟲全都黏附在身上。羅彬瀚耐心地等著它消化完飼料,然後在水麵上形成絲弦狀的發聲結構。
“今天如何?”他問道,“她有發現你的跡象嗎?”
“我認為沒有。”米菲回答道,“她對蜥蜴更感興趣。”
菲娜已經來到了羅彬瀚腳邊。羅彬瀚心不在焉地俯身摸摸它,也抓了一把紅蟲放在它麵前。“她今天都乾了些什麼?”他繼續問道,“隻是待在家裡看電視?沒出過門?”
“她一直在使用她自己的聯網設備。”
“你是說手機和平板。那她具體都在看點什麼?”
米菲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它的視角隻能瞧見俞曉絨的正麵,自然也就是她手中設備的背麵。羅彬瀚不免感到自己有點失策,不過現在才改動魚缸位置就有點太刻意了,俞曉絨多半會起疑。而且,即便是在這令人疲憊到麻木的一整天後,他的良心總算還有那麼點知覺,提醒他用這種針孔攝像頭式的手段監視自己妹妹的私生活根本就不符合道德倫理。他不能因為羅得的事,或者“槍花”店主的事,就試圖去掌控俞曉絨的整個生活。那可能會讓他自己很有安全感,但堪堪快要踩到精神變態的紅線了。
“好吧,”他自我妥協地說,“你就在這個位置守著吧。如果有什麼可疑的事再告訴我。”
米菲緩緩沉了下去。羅彬瀚也滿心疲憊地走向臥室。他明天——準確來說其實是今天——的整個白天都有行程。他在雷根貝格時就已經跟人約好了,要在本周內以投資人的身份去跟幾個創業團隊碰碰頭,把這兩年來欠下的簽字文件與重大會議補一補。他閉著眼睛盤算明天該說些什麼話,就連夢裡也全是這些東西,直到一陣催人性命的手機鈴聲把他從夢裡驚醒。這時距離他睡著還不到三個小時,他痛苦不堪地抓過手機,看見來電提醒顯示著一個熟悉的名字——羅嘉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