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0 摽有梅(下)_道與碳基猴子飼養守則_思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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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0 摽有梅(下)(1 / 2)

羅嘉揚鬨出來的麻煩並不是這兩年半以來的頭一樁。此前,當羅彬瀚處於文明社會的視野之外時,他心灰意冷的叔嬸已經任羅嘉揚在外頭獨居,隻管每月支付租金。其實他們自己名下也有空著的房子,但長期鬥爭使這對夫婦也增長了精明。他們擔心羅嘉揚會偷偷把房子賣掉。這不僅僅是資產上的損失,賣了房子就有了更多的錢,更多不可測的風險。

很難想象這兩年多以來他們是如何度過的。羅彬瀚估計他們不大敢去見自己陰晴不定的兒子——但凡羅驕天有羅嘉揚十分之一的惡意,南明光肯定會從中找到巨大的樂子。他們儘量拿錢和關係擺平了問題,就像是把肉丟給一隻關在籠子裡的老虎。

在羅彬瀚心底最幽暗的角落,有時會冒出一個幽靈般的聲音說,這就是問題所在,這就是嬰兒長成老虎的原因。去問一對老實巴交的父母,何以把兒子管教得如此糟糕?他們也會自責說這是過度溺愛的緣故。可實際上這與因愛而生的軟弱無關,這不過是因為他們遲遲沒有搞明白,即便你給了某個東西以生命和呼吸,你能夠支配和控製它的權力卻依然是有時限的;你需要去測試表現、篩選信息、控製環境、調整參數……否則它就會隨時橫出斜逸,憑著不可測度的內在機製去發展。在這一點上,擺弄一個人和安東尼·肯特所謂的擺弄程序並沒什麼不同。羅嘉揚的父母以為隻要管照好一日三餐,兒子將自然而然地長大成人;結果小概率事件發生了,他們愕然發現自己養出了一隻猛獸,一隻有襲人天性的老虎。

法治社會裡有理性的人不能隨便打死老虎了,老虎咬人卻照舊無所顧忌。他們不能打開籠子把猛虎放走,否則傷人的責任將會落到他們頭上,但他們自己也不敢得罪老虎,以免衰老無力之後遭到記恨。這時主人們玩弄的手法總是驚人相似,那就是引入一個外部的馴獸師。就如羅彬瀚日常所見到的人是南明光,而羅嘉揚的父母把他推到了籠子前頭。他們不關心他會使用什麼手法,也絕不會去過問,隻要籠子裡的老虎安分下來就夠了。

這些念頭絕不能宣之於口。羅彬瀚沒對任何人講過,甚至包括周雨,羅嘉揚儘管是如此無足輕重的小角色,卻成為了他和周雨之間的信息黑洞。因為正如周雨有從滿世界的命案現場路過的天賦,羅嘉揚也有種自身意識不到的本領。一個沸騰冒泡的臭泥潭,不但汙濁自身,也總能激起彆人最醜惡、陰暗和暴力的一麵。

羅彬瀚先去了羅嘉揚父母的家裡。趁著上樓的時間,他已經調整好狀態,進入到自己的角色。他帶著一個好大哥該有的憂愁關切的表情按下門鈴,他的叔嬸雙眼通紅,殷勤地把他迎進去,慣例性地問了幾句他這兩年的旅行,然後絮絮叨叨地說羅嘉揚的最新事跡。他們無數遍地說“還是彬瀚伱懂事”“知道孝順大人”,羅彬瀚也不厭其煩地重複他們是多麼辛苦,這其中的犧牲多麼可貴。羅嘉揚還小,還小,還小。他早晚會懂事。結了婚就會懂。做了父母就會懂。他早晚會懺悔和感動的。

這樣的談話很能熨帖中年父母的心靈,但對於工作的實質性推進卻效率很低。整整兩個小時的訴苦與哀歎裡真正有用的信息卻少得可憐。羅彬瀚一方麵要假裝自己也正全麵地投入情緒,另一方麵則要找到合適的空子打聽情況。事由漸漸清楚了;打人的事情發生於兩個月前,對方的社會角色,拋開財力背景不談,和羅嘉揚沒什麼不同。兩邊因為女服務員給哪一桌先送酒吵了起來,繼而演變成了群架。最後,羅嘉揚那邊贏了。

酒吧門前有一條汙水河,上遊是工業區,常年散發出刺鼻的怪味;在河水靠近娛樂街的地段,警示牌高高豎在橋頭,上麵用鮮紅色油漆寫著“水深危險請勿下河”。羅嘉揚就帶著他那一幫子人,抓著幾個和他打架的對手,把他們從橋上丟進了河裡。

羅彬瀚心平氣和地追問是否淹死了人,或者淹出什麼毛病,結果並沒有。當時有段日子沒下雨了,河水流速也低緩,沒有一個人在河裡超過半分鐘。可是,橋拱頂距離河麵有將近六米,而河道的水深不過一米半,還用水泥板做了硬化。掉下去的人不是摔斷了腿就是磕破了頭。要是河水真的深得足以淹死人,他們反倒未必會受傷。

“啊。”羅彬瀚平淡地應答,眼睛盯著客廳的佛龕來避免露出冷笑。

“沒有出人命?”他問道,“醫院定了幾級損傷?”

沒有死人。隻有這一點是確定的。可說到傷害程度時,這對父母就幾乎沒一句清楚的話了。他們隻是可憐巴巴地申訴說對方特彆厲害,特彆難纏。總是不斷地打電話來索要醫藥費,並且揚言要把羅嘉揚送進監獄。當羅彬瀚隱晦暗示那也不失為一件好事時,他嬸嬸的眼淚立刻落了下來。她回憶羅嘉揚小時候是多麼乖巧和聽話羅彬瀚倒記得他打傷過一個小學同班女生的眼睛);他總是對父母說將來會掙大錢,會娶個漂亮懂事的媳婦讓父母享福;他本來應該很有出息,如果不是外頭的小孩把他帶壞了的話。

羅彬瀚耐心地儘他自己的義務。“義務”這個詞既有極為寬泛的尺度,要是講給俞曉絨聽隻會叫她覺得莫名其妙。像她那種小孩是在純粹現代化、原子化的家庭裡長大的,根本搞不明白大家族之間複雜的利益關聯與倫理秩序。羅彬瀚知道自己今晚被叫來是為了給出一個承諾,倒和錢沒有關係——賠償金上個月就付掉了,問題是兩邊都還沒把消氣;挨打的那邊總想再狠狠地敲一筆,羅嘉揚則覺得自己上了當,受了流氓的訛詐。他表麵上答應這件事就這麼算了,但父母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了報複的意圖。因此,他們需要一個真正能控製羅嘉揚,卻又不會為其反噬的人。俗話說,長兄如父。

這場訴苦會比羅彬瀚預想得還要長。他的叔嬸是遍數了這兩年來全部的心酸,把他們對於兒子的期盼與現實返還的失望全部傾吐給了另一個族中晚輩。這件事急不來,因為安撫他們也是處理羅嘉揚的步驟之一,其重要性就好比在拆除炸彈前先清空周圍所有的易燃易爆物品。羅彬瀚自己也在努力符合傳統道德的標準,即作為子侄有義務為此事感到難過,有義務傾儘全力去理解長輩的不幸。他控製住了低頭看手機時間的頻率,至少在表麵功夫上合格了。

他還問了問羅嘉揚在昨夜淩晨給他打電話的事,結果倒也無出意料:是他這對叔嬸施力的結果。他們感到進一步和兒子談論前程有切實的人身危險,便轉而兜起圈子,委婉卻反複地勸說羅嘉揚去跟他的堂兄談談心,這樣他們就不會再去打擾他。而為了讓父母徹底從視野裡消失,羅嘉揚在他自己的活動時間打電話把羅彬瀚叫醒,又一聲不吭地掛了電話。這樣一來,他的父母便合乎情理地無法再來煩他。義務轉移到了羅彬瀚這邊。

等羅彬瀚離開屋子時,距離午夜隻差八分鐘了。他的叔嬸終於想起來他第二天還要上班,歉意地要給他帶點水果。羅彬瀚推辭掉額外的贈禮,又開始重新排自己的日程。他本來覺得自己今晚好歹能見羅嘉揚一麵,可太低估了安撫叔嬸的難度。眼下再去羅嘉揚的住處有點太晚了;再早兩個小時,羅嘉揚沒準剛剛起床,但現在這個時間點,他隻能去翻遍市裡的每一個夜場。於是他修改計劃,帶著滿腦袋彆人的苦水回到家裡。

俞曉絨已經睡了,他隻在客廳裡發現一本敞開的中德對照詞典,不知是從哪兒弄來的。他沒碰亂這本書的頁碼,把它小心地平移到了電視櫃上,用遙控器壓好,然後坐在那兒琢磨羅嘉揚的各種往事。等他進臥室的時候,窗外天空露出了第一抹紅光。他感到精神上的疲倦,頭腦和身軀卻活躍亢奮。也許是為了給他一點喘息空間,這兩晚李理都沒主動現身。他在床上看了會兒手機,很快又起床做飯,在俞曉絨起床前就出門去了。

上午還是得見南明光。他交代自己可能需要找個專用司機,因為晚上應酬喝酒的場合太多了,他不能老是自己開車。南明光看了眼他的臉色,對他的煩惱心領神會,並且也同意讓他這個周末彆再做什麼社交活動,而是好好地休息休息。這是唯一一件叫羅彬瀚順心的事,而轉眼間他又投入到投資公司的業績報告裡去了。一整個周四白天,他都在和投資部的主管們遠程連線,商量估值標準和風險分類的問題,並且千方百計想讓這些人去財務部和泠蕃碰一碰。周五白天他又和兩個董事見了麵,陪著南明光解釋財務整頓計劃,晚上則去市場部和銷售部所在的辦公樓附近吃飯。

業務部門的辦公樓位於更靠近休閒商業區,公共交通便捷,是他們早年間的業務中心。那棟老辦公樓的特點是室內天花板格外低矮,人鑽進細細分割的辦公區域後顯得像在坐牢。這鴿子籠似的八層建築,仿佛也覺得自己有些過分,就設計了一個形似菩薩蓮台的華麗頂簷。市場部總監佘勝旗由此得名,人稱“佛口蛇心”。這綽號比“冷又煩”更不容易失口叫錯,羅彬瀚估計此人也許至今尚不知情。銷售部總監姓肖,年近五十而依舊時髦,很能製造氣氛,得享綽號“笑裡藏刀”。依據這兩名主管的情況,羅彬瀚猜測自己在下級員工間亦有彆稱。但他猜不出“羅”這個字該怎麼諧音,並且打心底抗拒進一步深究答案。

他和幾位佛台底下的名人一起吃了頓晚飯,打聽一下當前業務部門的工作製度,也委婉表達了財務部對於銷售費用合規性的專業觀點。他不想把這件事壓得太緊,因為清楚業務部門會如何看待新的規章製度與新的流程培訓,概括來說就是無事生非。可這活兒注定就是要得罪人的,他也隻能一層層地往前推。等這頓三個小時的聚餐結束,周末總算是到來了。儘管羅彬瀚還是得去見羅嘉揚一麵,他決定把這件事推到周日再說。

他居然在周五晚上八點前就到家了,這件事叫俞曉絨始料未及。當他走進門時,她竭力要摳開一隻特彆頑固的外賣盒,裡頭是蕎麥皮紫薯卷與炙烤三文魚。電視裡播放著市內新聞,這頻道如今隻有上年紀的人愛看。羅彬瀚的一個表妹——不是俞慶殊那邊的,是謝貞婉那邊的——甚至從來沒聽說過這個電視台存在。市內新聞實在沒什麼花樣,除了市政方麵的通告,剩下的實際內容無非是大量家長裡短的爭端調解,連一場金店搶劫案也能充當重磅消息。

“你怎麼看起這個?”他問俞曉絨,“這有意思嗎?”

“了解了解你住的地方。”俞曉絨說。她這個回答簡直叫羅彬瀚受寵若驚。但接下來她又公布了壞消息:“你的魚全死了。我把它們放進廁所裡衝掉了。”

羅彬瀚扭頭看向空空蕩蕩的魚缸。“這就是養魚,”他心態平和地說,“我明天再去買幾條。”

“你是在謀殺。”俞曉絨說。

羅彬瀚從她的外賣盒子裡偷走一片三文魚:“你這才是謀殺呢。明天你怎麼安排?想去哪兒玩?”

他原想帶俞曉絨出去散散心,結果她卻宣布要去市裡的公立圖書館看看。她這樣突然地變了性子,羅彬瀚差點懷疑是有人偷梁換柱。不過很快原因就明晰了,俞曉絨還有家庭作業沒做完,而這個有著神秘蜥蜴、主機遊戲、點播電影、空調和各種零食的屋子實在誘惑太多。這幾天的進度已經引起了她的危機感。她不得不使自己更加自覺上進,因為要是真的落下太多功課,沒準她媽媽會親自過來逮她。

“那你就做著吧。”羅彬瀚美滋滋地說,“我明天出去鬼混。”

俞曉絨叼著酸奶的吸管,目光險惡地瞧著他。“你的魚食丟得太多了。”她突然說,“那些魚是不是因為這個才死的?”

“可能吧。”羅彬瀚說。他的得意馬上消失了,暗暗提醒要自己明天再買些魚飼料藏起來。

這個夜晚剩下的時間,他們玩了各種有雙人模式的主機遊戲,直到俞曉絨撐不住去睡覺。羅彬瀚在浴室裡給俞慶殊打了個問候電話。在雷根貝格的早上七點半,電話那頭充滿舊打印機運作時哢擦哢擦的聲響。他跟他老媽聊了聊俞曉絨這周的表現,然後則是關於羅得一案的進展。沒有多少新的東西。他又若無其事地和俞慶殊提起科萊因。“絨絨前幾天還做了個噩夢。”他說,“夢見那個畜生從監獄裡逃出來了。但我記得他得坐一輩子牢?”

俞慶殊跟他解釋起“無期徒刑”和事實上的終身監禁究竟有何區彆。她的聲音有些不自然,於是羅彬瀚猜測她早就知道了越獄的事。在猶豫片刻後,他直接挑明了目的。“我聽絨絨說她讀到了報紙新聞。關那個畜生的監獄最近塌了,而且,他本人和另外兩個人失蹤了。警察有試著找他們嗎?”

“他被活埋了。”俞慶殊略帶困意的聲音說,“沒找到能辨認屍體。很多塌方事故的受害人最後都隻能報失蹤。”

“他不可能逃走嗎?”

“那是座孤島。塌方以後他們派人搜過整座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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