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6 狗群(下)_道與碳基猴子飼養守則_思兔 

756 狗群(下)(1 / 2)

對於羅嘉揚的種種異常行為背後之成因,有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曾經跟羅彬瀚談過。不是周雨,不是南明光,而是周妤。他把羅嘉揚的事情透露給周妤完全就是無意而為,是在等待周雨考試回來時的閒談。而麵對一個反社會傾向者所作出的種種惡行,那女人的反應倒是波瀾不驚;她毫不避諱地表示嘲弄,還把羅嘉揚比作是他的低能版本。即便不說這是個純粹捕風捉影的抨擊,至少也非常惡毒,因此羅彬瀚不甘示弱地把她比作是白骨精的凡人版本——他那時候知道些什麼呀!

全能自戀。那時周妤給了他這個詞,她總能給他些古裡古怪的詞。嬰幼兒相信世上的一切都關乎於自己,都為滿足自己的需求而存在,直到最終長大,成熟到足以弄清楚自己在這世上的真實位置。可是,一旦這種過度關注自身的心態延續到成年,引起的效果往往是災難性的。不能建立平等尊重的人際關係,極端的自負與自卑,動輒暴怒或被害妄想……這些特征都能和羅嘉揚的作為相呼應,唯一叫羅彬瀚耿耿於懷的是,當周妤說這段話時,她的眼睛卻盯著他,那目光仿佛在說:你也反思反思自己吧。

周四早上,羅彬瀚盯著鏡子想這件事,不由不為自己辯解起來:他可從來沒把自己當作宇宙中心;他還有關係和睦的朋友,雖然真心的不多,但總歸是有的;被害妄想與動輒暴怒?就算他有一點那也情有可原,因為他可著實沒少受荊璜的罪;自負與自卑的問題他倒說不上話,因為他也不懂得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應該說他尤其不明白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

所謂的個性,在他自己的體驗裡,不過是些流動的、暫時的表現,是流水在不同的河道裡臨時順應出來形狀。他感覺不出自己有任何堅固的,不以環境為轉移的個性,不像周雨或羅嘉揚。可是,當然,識人與識己是兩回事,也許他隻是自己認不清楚。他在鏡子前端詳得過久,直到玻璃後頭望著他的已然變成了一張全然陌生的臉,說不上是個什麼氣質。那不過就是個快三十歲的靈長類雄性動物,年輕些或年老些,活潑些或陰沉些,這張臉或那張臉,這其中的差彆實在少之又少。

“你怎麼在洗手間裡換衣服?”早飯時俞曉絨問。今天羅彬瀚起晚了,終於暴露了自己不在臥室裡換衣服的事。其實李理已經有好幾天沒出現了,似乎決定再也不打擾羅彬瀚的日常生活。羅彬瀚也快要忘了她的存在,有時他甚至會在臥室裡自言自語,或者衝著些手機上的愚蠢內容發笑。不過他還是在堅持自己的隱私底線。

“洗手間的鏡子清楚點,”他敷衍地說,“燈光角度比我房間裡的好。”

“不該是有陽台的房間光照更好?”

“對,但光照不足的地方讓我看起來更帥。這叫朦朧美。”

俞曉絨衝他翻起白眼。她今天換了件短袖的棉質運動衣與中褲,果然是準備去晨跑了。她專心投入生活對羅彬瀚倒是件好事,因為他在昨夜淩晨已經偷偷聯係了劉玲,想讓她幫忙打聽關於倫尼·科萊因與他那兩個失蹤獄友的消息——當然不是他們現在的行蹤,這些人恐怕早被宣告死亡了,羅彬瀚想打聽的是他們的過去。他總覺得這裡頭沒準會有點什麼。他向劉玲解釋的理由是有個朋友在做各國犯罪心理方麵的研究,她倒是答應了他,也沒問得太仔細,不過信不信就兩說了。

上午,他還是去公司總部。不過沒見南明光,而是躲在辦公室裡接著研究那件關於抵押借款的債務糾紛。在辦公室外時不時有人走過,有低聲的談論和說笑,他全都聽而不聞。這些動靜平常也有,但今天似乎分外清晰和頻繁。不到中午羅彬瀚就走了,開車去業務部門的那棟大樓見見老同事。這一次他見到的全是中低層主管,有些人甚至會喊他“羅經理”或者“羅總”,足以表明他們對他能混上這個崗位的真實原因一無所知。

這正是羅彬瀚今天最想要的。他在市場部最邊緣的一個營銷小組的辦公室裡坐下,開始漫無邊際地詢問他們的日常業務,假裝是在調查費用流程。陪在他身邊的全是些小心翼翼又摸不著頭腦的人。他們是真的“摸不著頭腦”,因為今天業務部門的所有“頭腦”都去了行政總部,去麵見他們平時鮮少露麵卻突然降臨的董事長。這下“佛台”的大門毫無防禦地敞開了,羅彬瀚好似混進了雞群的狐狸一般無法無天,低級彆的員工壓根就拿他沒辦法。他笑眯眯地拉著一個新人小組聊了半天廣告設計,直到下午五點的鬨鐘響了。

“噢,下班了呀。”他從辦公椅上跳起來,“那麼就散了吧?”

所有人嘴上都答應著,向他陪著笑,身體卻不見動彈。羅彬瀚知道這肯定不是他們的常規下班時間,但今天這裡沒人比他更有話語權了。“你們都不想走嗎?”他熱情地問,“晚上家裡沒什麼事?那麼我請大家吃個飯?”

這下所有人都不能再虛假地答應了。他們紛紛表示已經有約,或者還有家事要處理。“那麼就走呀?”羅彬瀚爽快地說,“佘總那邊我去解釋嘛。”

辦公室裡終於變得空曠起來了。不得不留下加班的少數人也十分明智地躲藏起來,不給他搭茬搗亂的機會。夕陽的紅光又如箭矢般斜照進來,射穿一扇扇高聳的玻璃窗。羅彬瀚沿著這些窗戶走來走去,看見對麵一棟高樓的玻璃上映出了鐵鑄般烏沉沉的蓮花頂。他伸手在窗戶上推了一把,窗戶是鎖死的。很早以前他就開始時不時地試試,但從未發現一扇高層辦公樓的窗戶是能夠打開的。於是他坐在一張辦公桌上走神,一直等到羅嘉揚來找他。他讓羅嘉揚把他送回家,好確定這人在兩年間至少還沒忘了怎麼開車,也知道怎麼遵守交規。羅嘉揚開車倒是真的不錯,甚至稱得上穩當,也許是另一種愛惜己命的表現吧。

“明天我們去白羊市。”他下車後對羅嘉揚說,“車伱今晚可以開走,但明早八點半以前得讓我坐上去。”

“你怎麼不在車裡過夜?”羅嘉揚說,“正好躲你老頭啊。”

羅彬瀚自己走開了,沒搭理他的後一句。要指望羅嘉揚一聲不吠地聽從指令是不可能的,他能做的也不過是儘量扯住韁繩,彆讓自己被真的咬上。這種尺度很難精準把握,因此周五早上羅嘉揚遲到了半個小時,他也隻是假惺惺地問了幾句睡眠問題。羅嘉揚倒是很興奮,弗如說是攻擊欲望很高,總是想把話頭扯到本周五來公司視察的董事會成員身上。

羅彬瀚並不想糾纏這點。他說得越多,就越證明這是他的弱點,而他的敵人也就會擊打得越猛烈。於是他便假裝在後座上睡著了,心裡盤算著那份抵押借款合同上的內容。是否應當把那塊地弄到手呢?他還沒來得及去南明光麵前探探口風,因為這兩天裡他在避免聯係南明光,後者也很默契地把他給遺忘了。這是一條無聲無形的界限,一種言語之外的條件交換,南明光用這種時刻的通融來換取他在其他時刻的服從,因為這樣一來,他就不必和另外的人打交道了。

他們按照羅彬瀚的要求去了那片作為借款抵押物的土地。土地使用權曾經歸屬於附近的農戶,後來又轉手給了旅遊社。這過程並不順遂,發生過許多關於地上附著物以及田地邊界的糾紛,但如今全都解決得差不多了,並且按照農家樂的標準搭建了民宿,還有果林與魚塘。其實白羊市的土質並不適宜生產果蔬,旅遊社是打算用一些新型肥料與種植技術來解決這點,並且設法和附近的濕地觀光聯係起來。

他們到地方的時候天氣不大好,風吹得很急,眼看就要下暴雨。羅彬瀚想起來這幾晚他看見的月亮都是毛暈暈的,據說是刮風下雨的征兆。他打開天氣軟件看了一眼,懊惱地發現雷暴警報早就發布了,橙色暴雨預警,還有藍色雷電預警。這幾天他本該關注一下氣象新聞的,結果就隻顧著提防羅嘉揚,卻對真正的天降噩運一點準備也沒有。

“車裡有雨傘嗎?”他問羅嘉揚。後者不陰不陽地對他笑了一下,伸手指指後備箱。羅彬瀚過去打開蓋子看了看,然後氣得大笑起來——全是一箱箱啤酒。

“你真是無藥可救了。”他笑著對羅嘉揚說,“要是雨太大,我們今晚就得住這兒了。”

他們在下雨前躲進了一家民宿,原本是還沒開業的,幸而主人好說話;得到了一個設施齊全的房間過夜,還有兩頓豐盛的農家菜。這些款待的價格都很公道,並沒趁機狠敲一筆,於是羅彬瀚也把後備箱裡的啤酒全當作謝禮搬了出來。整個下午,他們坐在民宿裡喝酒聊天,時不時從敞開的大門望見外頭那個暴雨如注的世界。在兩片果林的夾道之間,遠方濕地裡的蘆葦叢如一團團灰綠色的苔蘚。

羅彬瀚向主人打聽這片土地和農家樂項目的事,其實大多數情況他已經從投資公司的報告裡知道了。他接著又問起濕地的情況。這個季節遊客多嗎?什麼時候能看見候鳥?最近有什麼新奇的消息?

民宿主人沒給他太多有用的信息,隻是苦笑著表示大環境實在不景氣。壞事一樁接著一樁,連今年的候鳥都來得特彆少。它們不大愛去中央的水澤了,隻在周邊的區域棲息。

“為什麼不去老地方?”羅彬瀚問,“那裡有沼氣?還是有野獸?”

主人很堅定地否決了他的揣測。這種關於濕地的不良傳聞肯定會對周邊的旅遊產業造成負麵影響。他聲稱環境保護局已經派人去看過了,根本就沒什麼問題,隻是今年的候鳥有點神經兮兮。這又能怪誰呢?今年全球的氣候都很反常。

“看來,”羅彬瀚說,“這事隻能怪老天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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