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弟弟的。”
“你拿來讀了?”
“這本隻是拿來壓布料用的。”
石頎把書堆一本一本地攤開,讓羅彬瀚看見它們各自的名字。有些書顯然隻是重物,有些則顯露了石頎的私人興趣,比如《水生植物鑒賞》與《家常菜56道》。他扭頭一望,發現那盆開了花的碗蓮就擱在洗衣機旁邊。然後他轉回來繼續瞧最後的幾本書。一本素描集、一本似乎是講中世紀服裝的書、還有一本沒了封麵的灰撲撲的書。紙質很差,是那種十幾年前才能在攤子上買到的盜版書。羅彬瀚把它拿起來翻了翻,發現裡頭是本經典的武俠。
“你弟弟的?”他說,“又一個喜歡武術的呀。”
“你不喜歡?”
“我是站機甲派的。”羅彬瀚澄清道。
“那周雨呢?他也不看嗎?”
“他站我這派。”
石頎隻是一笑。如今對於他的大部分胡說八道,她采取的是和周雨相似的策略。她把那本書從羅彬瀚手中抽走了。“其實,這本書是我的。”她供認道,“是我初中時偷偷買來看的。”
“哦?”羅彬瀚不由抬高了音調,“你也喜歡武俠?”
“曾經喜歡過。”
“現在是怎麼了?”
石頎的雙手卷緊,將那本盜版書壓成了一個卷筒。她握著它慢慢踱步,走回床邊坐下。當她再抬頭望向羅彬瀚時,臉上又有了他們最後一次在茶室見麵時的那種神氣。羅彬瀚意識到自己不該問這個問題。他在石頎的示意下走了過去,隔著段距離坐在床的另一頭。
“我以前在學校裡讀武俠。”石頎側頭對他說,“把書放在課桌肚裡偷偷看。因為隻能用零花錢買,所以都是去小攤子上買最便宜的盜版書。”
“我還以為你們會更喜歡讀浪漫。”羅彬瀚回答道。
“也有讀那種的,隻是我不喜歡而已。那時我最喜歡的情節類型就是一個武功很高的人到處雲遊,去普通人去不了的地方,或者在被圍攻的混戰裡毫發無傷地逃走。”
“這麼看來,你喜歡的是無法無天。”
“就不能說是自由嗎?”
“那倒也沒錯。”
“曾經我有個最喜歡的作家。”石頎說,“我覺得他寫得什麼都好,不管是什麼性格的角色都很精彩。他寫過一個很壞的反派角色,但在後記裡卻說自己很同情那個反派,因為那個角色作惡是為了自己死去的孩子。他還說自己當時寫得並不好,因為寫書時他對失去孩子的痛苦了解得太輕了。那時我還不知道,他的長子在年輕的時候自殺了。”
“是嗎?為了什麼?”
“也許——我隻是說也許——因為他父親想拋棄一起奮鬥多年的發妻,另娶了更年輕的出軌對象。”
“噢,”羅彬瀚說,“不是什麼新事。”
“我總是想到這件事。”石頎依然低聲說,“當我再去讀那些俠客的故事時,這件事總是從我腦袋裡跳出來。一看到故事裡的人多麼仁義重情,就會想到寫下這些故事的人做了什麼。所以漸漸地,我就再也不讀了。”
羅彬瀚抬頭看看天花板。“讓我們把故事和作者分開吧。”他提議道,“為什麼總把主角的德性和出身算在寫故事的人頭上呢?那完全是不相乾的。”
“那麼,你覺得為什麼長子要自殺呢?”
“很多可能。”羅彬瀚說,“學業不順、情感不順、工作不順、一時激情……除非他死而複生,誰也沒法肯定那就是父母婚變的緣故。他隻是不幸死在了那個時候。父母離婚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我不覺得是離婚的緣故。”
“那是什麼?”
石頎抬起頭望著陽台。窗外的暴雨正擊打玻璃。她低聲說:“是因為對完美的父親失望了。”
她向著窗戶伸出手,像要接住那些滑落的雨滴:“小孩子總是模仿父母……受到眾人崇拜的父親,神話英雄般的父親,親口講述了那麼多做人道理,披著那麼多耀眼光環的父親,到頭來也不過如此而已——第一次知道我爸所做的事情時,心裡就是這樣的感覺。”
她轉過頭來看他,眼中閃爍著微光。羅彬瀚本以為她要落淚了,可是當她看見他的臉時,那種無助的孩童似的表情卻遽然消失了,卻而代之的是疑惑,接著則是頓悟。她好像是明白了。可他不知道她是如何看出來的,因為他自己的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
“我們實在不應該神化一個活人。”他說,“編造一個神話比在現實裡當聖人簡單得太多了,何況還有很多人喜歡把它當真。在我看來,那其實是不可能的。人早晚要犯錯,早晚都要犯的,不是這種就是那種。”
“你這樣悲觀嗎?”石頎柔聲問。
“我們就隻能做到這個程度而已,”羅彬瀚依然說,“把錯誤推遲到晚年……這已經是最好的了。或者根本不需要過什麼晚年——”
他不再說下去了。石頎忽然抓住他的手,他們之間留存的距離已消失了。在心靈上,他們也從未有一刻比眼下更貼近。羅彬瀚凝視著那個握著他左手的人,她的麵孔依然不鮮明,可以隨著衣飾被打扮成任何樣子——可是這本來就是凡人!石頎將會隨著時間而衰老,將會隨著環境而變化,就像他自己一樣。他們的恐懼相通,因而才能夠彼此理解。這是那些神話中人永遠也做不到的。
於是他終於明白,在那一刻永恒已真真正正地離去了。在這門扉禁閉的狹小居室中,留下來的隻有石頎,還有無數關於生活和未來的迷夢。他仿佛做夢般勾勒著可能的未來:石頎的家世或許會引起反對,甚至可能是強力的乾預,但他已經毫不在乎;他們也許會留下,也許會遠走,不得不經受他曾經覺得難以承擔的生活方式,但現在他們是兩個人了,而且石頎比他有經驗得多,她已經經受住了一次命運的打擊;最後,終有一天他不得不告訴石頎那些秘密,好讓她理解他為何遲遲不見衰老,讓他們一起想辦法走完她的一生;或者他什麼都不說,隻是在適當的時候想辦法讓自己看起來更老些,這至少比叫周雨徹底治愈偏頭痛容易。
還有孩子。考慮孩子的問題令人感到十分陌生,還有點過於思維發散,然而可能性畢竟是存在的,一旦出現就將改變一切。成為合格父母的第一步是至少想個彆讓孩子太難堪的名字。他把這個念頭告訴石頎,石頎卻顯得不太明白。
“這能有多難呢?”她問道,“隻要留神諧音和避諱,再起個好意頭的普通名字就行了呀。”
“難極了。”羅彬瀚悶悶地說,“你隻是這方麵運氣好而已。”
“我在醫院裡經常聽到廣播報病人的名字,大部分都還是很好的。”
“真的?還是你沒仔細琢磨這些名字?”
“或許你自己去聽聽看?”石頎說,“下周末我要去醫院照顧我媽媽。”
她終於把手抽了回去,目光卻停留在他身上。羅彬瀚幾乎什麼也沒考慮。他不覺得這有些太快了,也不為下個周末該給病人說的話、該表現的姿態而發愁。生活必須從另一頁重新翻起,像給縫紉機另換一隻顏色的線軸。如今兩塊布料已交疊著放上台麵,隻等踩動踏板,走起機針,便會被細密的針腳縫在一處,再也難以分離了。
“好啊。”他說,“我跟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