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瞎猜的。先前你問小芻的事。還有,你開這個醫院,說是為了彆人……”
“可惜猜錯了。”院長說,“這件事上我隻是為自己而已。”
蔡績覺得有一絲尷尬。他正要低頭去抹褲子上乾涸的泥點,院長又說:“你也是個很細心的人,等我死後,應該可以照料好自己了。”
他抬起頭,和院長的視線撞到了一處,原本想說的話全部都吞回了肚子裡。院長的神色並不特彆嚴肅,也不是開玩笑時的故作神秘,而是種平淡的陳述。他一下明白她說的全是真話,至少她自己是這麼想的。
“這是最好的辦法。”她自語道。
院長站起身來——仿佛是向世界下達了命令一般,天際與樓宇的邊界處悄然卷開,浮現出侵晨時分的薄紅微光。晨曦躍動著,曳舞著,呈現出放射狀的朝霞。他的心口猛然狂跳,幾乎要從座位上掉下來。院長伸手扶住他。
“和那個夢裡看見的天空很像吧?”
蔡績說不出話來。院長又搖了搖頭,霞光便像蓋了罩的燭火般倏然熄滅,沉沉夜幕落了回來,重新遮住樓宇的輪廓。
儼然已將晝夜陰陽的運轉都掌握在股掌之間——院長卻像什麼也沒發生似地扶他坐穩。
“還算是有趣的事情吧?”
“……什麼?”
“這座城市的法則。雖說大體還是要服從真正主人的意誌,想在時間、環境之類的細微處做調整卻不受約束。不過還是儘量不動吧,否則自己也容易錯亂。我在這點上一直掌握不好。”
她重新坐了回去,這一次離蔡績稍近了些,不過現在蔡績也不在乎了。他四肢虛弱、頭腦空空地望著對方,看她皺眉斟酌了一會兒,然後對他問道:“還記得你叔爺爺的事吧?”
蔡績木然地點頭。其實他根本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你的叔爺爺相信自己被神仙……應該說,被妖怪傳授了長生不老之術——他說的是真的,那個妖怪就是我。”
“嗯。”
院長看了他一會兒,然後無聲地歎氣。
“根本聽不進去。還以為慢慢來會好點……結果你也太不經嚇了。”
難道是我的問題嗎?蔡績心想。他又瞧了瞧竹棚外漠漠無聲的雨幕。
“你……你為什麼要那樣教他?”
“不,我沒有教過他,剛才是胡說的。按照你說的時間推算,他頭次發病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
“你……才修成嗎?”
院長眉頭緊皺地盯著他,眼神裡流露出一絲無可奈何的焦慮。
“從來沒有什麼妖怪教過你的叔爺爺,他真的隻是有妄想症而已。也許他是那種過於敏感的人,會在睡夢中受到一定影響,但和妖怪學藝這部分是他自己想象出來的……我猜你的故鄉原本就有類似的動物崇拜,才會讓他產生與精怪交易的幻想吧。”
蔡績木木地點了一下頭。麵對一個剛剛在他眼前倒轉日月晨昏的人,對方說什麼他都隻能接受,哪怕是要跟他談相信科學。
“但你沒有那種病,”院長繼續說,“你所經曆的並不是遺傳性的精神疾病。今後你也沒有必要再起這方麵的擔心了。”
放在過去,這幾句診斷簡直就是對他整個人生的敕免,如今他也隻是點一點頭,滿眼迷離地望著夜空。他的態度似乎叫院長有點無所適從。她細細地打量他,然後問:“你要休息幾天再說嗎?”
蔡績搖搖頭。他覺得世上任何人換到他此刻的位置上,都絕不可能會選擇回去睡覺了。但他的情緒很平靜,完全不像幾小時前被院長譏嘲時那樣惶恐失措。他甚至感到一絲安心,因為既然身處在如此離奇的局麵裡,被人羞辱、自尊受挫之類的小事就完全不成煩惱了。他忍不住問:“你真的不是妖怪嗎?”
“不是。”
“這就是你真實的樣子?不是變出來的?”
院長令他不安地沉默了兩三秒,繼而斬釘截鐵地說:“我不是什麼東西變的,就隻是人類而已。”
“那你之前……”
還不等他問出幾小時前的事,院長已搶著說:“我比較像是你叔爺爺故事裡的那種人。”
“想害他的人?”
“不,我是指接觸到了妖怪,並因此而獲得一點能力的人——不過並不是什麼好事,和長生不老也沒關係。這種接觸要是能不沾染的話,就一定不要讓身邊的人沾染上。”
這麼說著的院長,臉上的確沒有分毫喜悅之情,完全不像地窖中的老人自誇是“烏梢公的徒弟”時那般得意。望著那張與他相處了許多時日的麵孔,蔡績發現自己興不起一點懷疑的念頭。他幾乎是帶著幾分好奇問:“那,真的有妖怪?”
“可以算是有的吧。”
“真是動物變的嗎?還是……植物?雕塑?法寶?”
不管他說什麼,院長隻是搖頭。蔡績不知怎麼衝口說道:“石頭變的?”
院長愣了一下,繼而微笑了。“以後說這種話要小心點。”
“啊?”
“那個東西,似乎心眼很小。會用某種方式報複你的。”
蔡績惴惴地住了口。院長卻接著說:“我們知道的傳說裡,石頭變出來的東西都不壞吧?那個東西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非要形容的話,我想應該更接近毒蛇或者蛟龍的樣子。不過這也隻是比喻而已,它並不是由一種具體的蛇類或龍類變化來的。我也沒有真正見過它的樣子,隻是聽了彆人的描述而已。”
“那,是龍脈之類的東西?地形風水變出來的妖怪?”
“不……是語言。”
院長靜靜地想了一會兒,然後對他說:“這類妖怪是由世間一切種類和形式的語言中來的。在沒有語言存在的時候,它們就隻是混沌虛無的概念。直到聯係著概念的描述出現,才隨著描述擁有階段性的形體。火神並不是由某一團具體的火焰形成的,而是由人對於火的概念彙總而成。但是,它們隻表現出觀察者語言所能描述的部分,而非概念本質的直接呈現,因此其存在也無法反向驗證概念本質的真實性,僅僅隻是圍繞事象編織的語言的產物。也就是說,它們可能是由實在概念演化而來,也可能隻是集體意識的產物……這樣說能夠理解嗎?”
蔡績一直張著嘴不說話。直到院長再問了一次,他才緩慢而堅定地搖起頭。院長又悶悶地歎了口氣。
“……是一種混沌的精怪。在我們的世界誕生以前就誕生了,所以沒有確切名字。因為眼力高明的人看它像蛇那樣盤繞曲折,所以就把它呼作是蛇怪,或者說妖龍也可以——你就叫它‘烏梢公’吧,它應該會喜歡這個稱呼的,至少不會被激怒。”
“激怒它……會怎麼樣?”
“會用一些看似巧合的事件來報複你。不過其實也沒什麼。如果我死以後你能見到它的話,那就更沒有必要特彆在意了。”
蔡績目瞪口呆地看著她舉起手,泰然自若地說:“像那樣險惡卑鄙的東西,遭人唾罵也是自找的。”
“不、不要緊?”
“我是不要緊的。你看,我這樣說也沒有影響。今後你就以我為界線,不要說得比我過分就好了。”
蔡績稀裡糊塗地答應了,卻不敢在心裡多想那個所謂的妖怪。竹棚外的黑夜正散發出森森寒氣,使他情不自禁地想要往院長身邊靠去。院長看出了他的害怕,輕輕拍著他的肩膀。
“那個東西是無法像鬼怪一樣現身在你麵前,直接傷害你恐嚇你的,最多隻能製造種種事件來折磨你而已。以你現在的境況,它也沒有辦法再對你做什麼了。”
“……為什麼?”
“既沒有可以用來威脅的親友,也沒有可以被奪走的事業和財產。像你這樣本來就沒有多少東西的人,對它來說也很難辦吧。”
雖然被她形容得如此落魄,蔡績可並不覺得自己真是個徹底光腳的人。他試探著問:“健康呢?它不能直接讓我生病嗎?”
“不會的。真要有那種本領的話,它大可以直接跳出來把你殺死。”
“它的本領,不強?”
“正是虛弱狀態呢。很久以前,在它作亂的時候遇到了一個致命的敵人,在那以後就沒有多少真本事了。”
“被打傷了?”
院長按在他肩上的手抽了回來。她臉上掛著幽冷的微笑,陡然變回了數小時前那個曾經把蔡績說得無地自容的人。
“被殺死了。”她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