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過去了好幾天的時間,或者好幾個星期,他說不清楚,反正也不重要。他隻是在自己的房間裡躺著。護士時不時地來看看他,院長卻不再出現。她讓人把他送回病房時隻說了一句:“想見我的時候就告訴護士吧。”
他還有很多事想問她,可也很害怕見到她。剛一躺到床上,他就覺得自己的身體僵得像木頭,連彎一下關節的力氣也沒有。他的眼睛一直睜著,看見天花板慢慢被日光照亮,又漸漸地發暗,黑得看不見,再又是變亮。期間他不記得自己合上過眼睛,也沒有吃喝洗漱。常理來說這樣僵臥是誰也受不了的,可他就是沒有任何感覺。大約脖頸上掛著燒餅餓死的人就是他這個樣子吧。
有時他想尖叫,像在無人空穀裡那樣把肺裡的壓力一口氣噴出去。但那樣做又毫無道理,隻能顯出幼稚可笑。於是他就思考,但都是些漫無目的、支零破碎的思考。比如,那個有著詭異指頭的護士到底是什麼人?是傳說中的陰差嗎?或是披著人皮的夜叉?他也想過院長的身份,猜測她是否就是故事中的閻羅。他想象她已經死了(這倒是很可能的),那又是因為什麼才死的呢?一定是有很特彆的緣故,才能在死後當上閻羅吧?
這些無意義的思考是很容易得到答案的,隻要他按鈴找來護士,表示自己想和院長談一談,多半就可以得到答案。但他並不想這麼做,情願死屍般躺在床上,任由思緒漂向任何角落。有時他也想想自己,想想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更多時候他意識到這一切其實毫無意義,於是他隻是睜著眼睛做夢:夢見自己躺在晃動搖籃中,早已遺忘的母親在搖籃邊緣朝下俯視;夢見麵目模糊的山願之子站在山丘上,青霧在山岫間時隱時現;夢見放射狀的霞光在天際搖曳,礫石路從遠方延伸到腳下——他總是在這個時候想起院長的話,然後便從幻夢的世界裡逃走了。似乎一經他抗拒,黑鳥之夢就會如一頁薄紙被風卷走。
這當然很好,令他感到很安全,可除此以外他也沒有彆的感想了。生活又回到了遇到院長以前的那種狀態,隻是這一次是他主動放棄的。什麼都不要緊了,什麼都不值得在意了,所有幻想過、期盼過,甚至視之為終身目標的欲望,如今都如肩頭落葉般一掃而去。其實他自己也隻是一片脆弱的落葉而已,既沒有可以攀高的枝頭,也沒有抓地的根莖,在命運的巨大顛簸中被拋到了陰溝裡。
在極少數時候,他會思考這個世界到底是什麼樣的。叔爺爺眼中的世界,過去十幾年來他自己經曆的世界,書本裡所講述的世界,院長所講述的山願之子的世界,還有他此刻身處之地。他像擺弄一堆不成套的七巧板那樣笨拙地拚湊它們,想讓它們變得合理起來。所謂的體係不正是這麼回事嗎?有些世界是真的,有些是假的,有些依托於另一些而存在。就像天堂的存在等同於上帝的存在,而陰曹地府的存在也就證明了鬼神的存在。可兩者能夠同時存在嗎?如果兩邊都號稱自己創造了世界,難道世界還能夠被創造兩次?必然隻有一種事實是客觀存在的,隻有一種天然存在的真理和體係,能夠把一切出現的拚圖都裝進去,把所有的世界都排出高高低先後來。這個是真的,那個是假的,這個是正確的,那個就是錯誤的——真的是這樣嗎?他總是越想越糊塗,最後連自己究竟在思考什麼也搞不清楚了。
他隻得編出一些更簡單的故事來安慰自己。有些時候他想,鬼神是真的存在的,因此院長和這座城市也是存在的,那麼他過去生活的土地應該算是凡間——山願之子是屬於另一個更高的地方,比如說,是在神界裡發生的故事,也可能是在真正的上古時代(過去是有神仙存在的,考古學家們全搞錯了也說不定)。然而有些時候常識又頑固地占據了他的頭腦,讓他覺得一切都十分可疑。難道這整個宇宙真的是為了他這樣渺小無能的東西而創造的嗎?那些能使光暗分離、天地升降、萬物誕生的神明,最後創造出來的也不過是這麼一個烏煙瘴氣的世界,那它們又算什麼了不起的東西呢?於是他又開始疑心一切都是假的,是某種缸中之腦的實驗。根本沒有什麼陰司,沒有什麼妖怪,院長隻是個被派來引導他受騙的研究員。
他停止了吃喝,有時甚至試著停止呼吸,但都沒什麼痛苦的感覺,隻是因為缺氧而乏力。人沒有辦法不借助外力而使自己窒息,但他完全可以試試更激進的事,比如從走廊跳下去,或者用碎玻璃割開自己的喉嚨,看看究竟會發生些什麼。有什麼關係呢?他反複地問自己,如果這裡真的是陰間,那他還能落到哪裡去?
終於有一天晚上,他走出病房,光著腳爬到了窗台上。想到要用玻璃片割開喉嚨,露出體內的氣管與血肉,他仍然覺得既害怕又惡心。還是把一切交給重力吧——陰間怎麼會有重力?
走廊的窗戶還是沒有修好,隻是把碎玻璃全都移除了。似乎自他那天出來以後,院長就不打算再重新封閉走廊了。他抱著光禿禿的窗框往下張望,庭院裡的光景還是老樣子,隻是竹棚底下沒有人影。
沒有找到那個消失多時的人,他不知自己究竟是慶幸還是失望。站在窗台上往下望去,地麵也仿佛比平時高出許多,風呼呼地吹著,輕輕把他往窗外拉扯。
真的要跳下去嗎?他彷徨地想著。還是要回去呢?可是回去也沒有意義。這就像是在遊戲裡卡了關,如果什麼都不做,也隻會永遠地困在原地。就算不會有饑餓和疼痛,最後又有什麼意義呢?如果不親自驗證的話,就隻能一遍遍地聽著院長不知真假的言語,或是像屍體那樣躺在床上。
“……你打算跳下去嗎?”
蔡績抱緊窗框,慢慢回過頭看向走廊。院長就站在他敞開的病房門前,雙手環抱在胸前,眉頭緊蹙地望著他。她的打扮與往日很是不同,頭發在腦後低低地紮了個馬尾,連額前碎發也用彆針夾在鬢邊,身上是一件從未見過的豆綠色運動衫,還有條六七分長的黑色健身褲——簡直像剛夜跑完回來似的。
她無言地盯著蔡績,蔡績也張大嘴巴盯著她。
“你還要跳嗎?”
“……啊?”
“已經站在窗戶上有十分鐘了吧?連我走上來都不知道。還是說,隻是爬上去吹風嗎?”
“不是。”
“那就是想跳下去吧?”
說完這句話,院長就抿著嘴唇,後背往門邊一靠,既不勸阻也不激將,渾然是要等著他自己跳樓的樣子。蔡績呆若木雞地站在那兒,反而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不阻止我嗎?”他沙啞地問。
“既然你已經在上麵站了那麼久,應該是有考慮充分吧。那麼嘗試一下也沒什麼問題。正好再看看你的疼痛耐受力。”
“耐、受力?”
“你覺得呢?從這個高度掉到水泥地上,在這間醫院裡也算是比較罕見的傷勢了,拿來給實習護士練習一下也好。從你的立場而言,大概也覺得不過是身處一場噩夢,跳下去就會醒了——這點上我也沒有什麼辦法說服你,你跳下去試一下就知道了。放心吧,用這種方法是殺不死你的。實在害怕的話,用雙手抱住頭,儘量側倒或者腳掌先著地,應該會有一些用處吧。”
蔡績的身體已經從窗台外緣挪回了走廊一側。他死死抱住窗框,眼看院長已經滿臉習慣地從病房裡搬了椅子落座——開什麼玩笑,難道還要當著這種家夥的麵跳下去嗎?
“還不跳嗎?”
“……不想跳。”
“實在想跳就跳吧,反正你也不是第一個,護士們也差不多學會怎麼清理了。本來覺得對你隻能采用溫和的方式,沒想到你也有激進的時候。這樣也好,與其我用言語來解釋情況,你跳一下確實是比較簡單的方法。”
蔡績屈起膝蓋,縱身往下一跳——穩穩地落在走廊的磚地上。他一聲不吭地繞開院長,鑽進病房裡躺下了。院長轉頭望著他,臉上竟然還露著一絲疑惑,好像剛才那番話並不是有意在譏諷他。搞不好這也是裝出來的,是這個陰晴難測的家夥在用話術拿捏他。
“你還想睡覺嗎?”院長坐在門邊問。
“不睡。”
“那麼,有什麼要問我的嗎?接下來的幾天,我應該都不在這裡。”
蔡績原本想無視她,可是聽到後麵的半句,他也隻能從床上坐起來。“你要去乾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