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燈,又是紅燈。似乎總是這樣。出門遇到的第一個是紅燈,後麵就一個都難跑掉。
羅彬瀚踩著刹車走神。他覺得眼前的紅燈至少有二十秒了,但他還是沒拉手刹。都是沒所謂的事,這車本就過時了,羅嘉揚也不會替他小心著開。有一個小聲音告訴他現在要專心開車,他也沒有太當回事。他撞見過那麼多怪事,還有一個怪物在他公司裡等著,無論如何也不會死在馬路上。繼而他又想,這是錯的,其實人往往不是死在自己正擔心的事上,而是忘了擔心也忘了準備的事上。
綠燈亮時他拐了彎,兜了個大圈子往回走。他這樣做時手機一直安安靜靜,直到下一個紅燈亮起時,手機才響起語音申請的鈴聲。他甚至沒伸手去碰,語音就自己接通了。
“這不是去您辦公室的路。”李理說。
“我改主意了。”羅彬瀚說,“咱們翹班去個更有意思的地方吧。反正現在那東西老實得很,他還在研究我的爛賬呢。”
“您想要去哪兒呢?”
“彆明知故問。順便,你能不能用我的口氣給陸津發個消息?就說我病了,要麼說我路上跟人撞車了也行。”
李理沒再說話了。她肯定清楚他這是要去哪兒。當汙水河出現在道路兩邊時,羅彬瀚眼前浮現出一個少年的影子,瘦小且有點佝僂,卻長著近似羅驕天的臉。那是他想象中的小芻的樣子。
他關上車窗,把河麵飄過來的怪味隔絕在外。車窗外的工業園看起來不像他記憶中那麼可憎,或許因為他很少在白天的時候到這兒來。而這天又是個很溫和的晴日,陽光明媚卻不暴烈,空氣裡帶著點雨後的濕潤。道路儘頭的天空像一匹群青色的縐紗,工廠煙囪裡吐出的煙霧分外清晰,仿佛是在慢鏡頭裡翻滾。
在白天,這個地方看起來很陌生。他儘量讓自己變得更陌生一些,忘掉他自己是誰,忘掉南明光同他講過的關於這裡的一切故事。現在他是一個離家出走的小鬼,生平第一次來這地方尋找奇跡,那又會是什麼樣的感覺?他越是讓自己這樣想,心裡就越覺得煩躁。他說不出來這是為什麼,隻是前夜聽到的故事裡有些讓他感到不對勁的地方。假如此刻他真是一個人獨處,準會找個地方停車透透氣,但他並不想被李理看出來。他知道她在那兒,一直保持著語音通訊狀態,沒準還盜用了他的攝像頭。
穿過汙水河時,他手機裡的潛伏者說:“我不認為我們能在那裡找到什麼。”
“我知道。”羅彬瀚回答道,但他還是照樣開著車。
“那麼,我們這趟旅程的意義是什麼呢?”
“我得看看那個人留下的東西。”羅彬瀚說,“我總有權利看看這個吧?那王八蛋搞亂了我的生活。”
他裝出一副正壓抑怒火的樣子,可實際上並沒有那麼憤怒。李理潑他的冷水自有道理,但他心裡仍隱隱約約的懷有希望。他是聽見法克說清理掉了0206留下的東西,但也不見得真的那麼徹底。沒準有些東西在無遠人看來就是不值得從野地裡帶走的可降解垃圾。他不指望在那裡找到什麼秘密武器,像是能紮死矮星客的神兵利器,或者一本寫有召喚許願機方法的魔法書。他想要找的東西連自己也說不上來,也許那隻是一種氛圍,一個時刻,一個能讓他感覺到0206其人存在的地方。不知怎麼,他直覺李理不會讚成他這麼做,她可能覺得他們應該聚焦在那個還活蹦亂跳的王八蛋身上。
但她主導不了他們的行動,萬幸他開著的不是一輛有自動駕駛功能的車。穿越居民區他不得不把車速放到最慢,防備那些組隊在路上亂竄亂跑的小孩。他們看起來都是該上學的年紀,鬼知道這會兒怎麼還在馬路上鬼混。羅彬瀚讓車慢吞吞地蹭過路口,眼睛盯緊了這幾個不確定因素。他看到其中一個手裡竟然拿著爆竹,不由地含糊著罵了一句。車開過去以後,身後乍然發出一聲爆響,還有鬨哄哄的笑聲。羅彬瀚壓著火,把一句很不得體的臟話濃縮成簡短的兩個字:“小孩!”
“還是讓我們歸罪於父母吧。”李理說。
“是啊,你又不是每天受罪的那個。”羅彬瀚嘀咕著說。他終於把車開出了那該死的住宅區,抄上了他原本計劃中的近道。和小芻或蔡績不同,他對這兒的道路其實很熟悉,是那種見了鬼的離開了好幾年後還能知道怎麼走的熟悉。這就是給羅嘉揚擦屁股的結果,而或許這也是為什麼他每次來這兒都很難壓住脾氣。
他想要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周溫行現在在做什麼?”他隨口問道,“上班?”
“我知道這話聽起來很好笑。但,是的,先生,他在上班。”
“嗬,他在乾哪部分?”
“兩分鐘前他上傳了一份費用方麵的資料清單給你們的財務。”
“我真是瘋了才會聽見這個。”羅彬瀚自言自語地說,想到他回去沒準還得跟周溫行討論怎麼調賬,他就想這麼一路把車開進河溝裡去。
“您一夜沒睡了。這確實很容易叫人心情沮喪。”
羅彬瀚冷笑了兩聲。他本想表示無奈,結果自己也聽出來那徹底是冷笑。“我能睡得著嗎?”他問道,“在聽了那樣的事以後?”
“我們公正一點來說,”李理回應道,“在整個悲劇發生的過程裡,你弟弟隻占很小的一部分,小到連姓名也不必出現。”
你當然這樣說了,羅彬瀚心裡說,這又不是你要去乾爛事袒護的親親好堂弟。他控製不了自己這麼想,可理智卻挽住他,告訴他李理畢竟是在為他著想。“不光是他的事,”他費勁地說,“還有彆的。那個店主說的年輕女人……就是他說的那個管理者,我懷疑我認得她。”
手機又陷入了靜默,隻有屏幕上的通話時長一分一秒地往前走。羅彬瀚的心緒在這沉默裡翻滾著。李理是不會明白的,因為她其實也是外客,不管她看上去和荊璜或莫莫羅表現得多麼不同,她都是以外客的態度在看待他們眼下這堆爛事。或者她對0206也有好奇心(那畢竟是她的造主不是嗎?),但絕對不會和他有一樣的感覺。他此刻的感覺,就像打開封存多年的保險箱前忽然意識到自己當初不小心放進去一塊生肉。這麼長久的時間裡,那塊生肉就在他遺忘的地方悄悄發臭、腐爛、生蛆,沒準還蝕壞了他存在保險箱裡的財物。在這麼多年的忽視以後,現在他卻不得不打開箱子,去確認裡頭的情況到底有多糟。他必須費很大的勁說服自己不再拖延。該去打開箱子了,去看一眼吧。也許肉剛開始腐爛時情形很可怕,會叫人惡心得發瘋,可如今已經過去這麼久了。也許裡頭根本就沒有肉。也許蟲子吃完肉後早死了,裡頭隻剩些乾燥的殘骸。
車開進了更荒涼的區域。水泥路漸漸變得狹窄,有時則直接變成了泥地。他知道自己走的和當初的蔡績並不是同一條路,多半要偏西一點。進了舊工業園的區域以後,他也不再熟悉道路了,隻能靠著導航前進。出乎意料的是,導航地圖非常清晰,網絡流暢,手機信號也是滿格的。
“這和你有關係嗎?”羅彬瀚指著車載導航儀問。
“不。”
“有意思。我本來以為我們得迷路一段時間。”他用手指劃動地圖,“我想這裡可能會收不到手機信號,或者搜不到洞雲路206號。可是你看,它就在這兒——隻要前頭的路沒問題,我們不用二十分鐘就能到了。”
“我想這裡沒有徹底脫離市政的維護。這塊地是很有價值的,隻是暫時沒有重新開發。”
“我總覺得這兒應該更特彆一些。”羅彬瀚說。他用餘光觀察著兩側的風景。這兒確實很荒涼,到處都是徒有空架子的廠房,可也沒有蔡績描述中的那麼怪異。途中他甚至看到了相當嶄新的路牌,還有幾輛運著鋼材和樹木的卡車。
“記得幫我查查這地方最近的開發計劃。”他踩下刹車,等著一輛卡車從前頭狹窄的道口穿過。卡車司機把胳膊架在窗口,百無聊賴地望了他一眼,態度卻不是很驚奇。看來這地方也沒有蔡績說得那麼人煙荒蕪。
他繼續尋找標誌性的事物。在途中他隻看見一條小河,水麵是青色的,但沒有長蓮葉。他們穿過了許多有年頭的廠房,可上麵也沒看見任何攀援的藤葉,隻有一次他望見歪倒的路燈上纏著淡紫色的旋花。他停下車去看了看,還沒到盛開的季節,大部分花苞都緊閉著,看起來普通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