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彬瀚由衷地想要發出讚揚。他向那窗台上的東西說:“我早就應該和你談談的。以前我對你實在有很大的偏見,完全沒發掘出你的優點。我怎麼能忽略你這樣的人才呢?講話又清楚,回答又老實,比那些愛兜圈子的家夥有效率多了。說真的,要不是因為你吃小孩,去中學當老師可真是一把好手。”
“為什麼會覺得我有那種食性呢?”
“彆急,咱們晚點再聊這個嘛,你還沒把上一道難題講解完呢。咱們隻說到我的問題——是我這樣的害蟲拖了大人物們的後腿,現在我知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了。”他不禁又點頭讚歎,“看來,因為世上有無數我這樣的人,或者還有比我更糟糕的人,害得他們也沒法上天堂了。可是,他們的問題和我的疑惑是不挨著的。記得嗎?你怎麼解釋這個呢?他們中的一個自己上不了天堂,就跑到我們這個螞蟻窩來了。他把我們搗毀了又能有什麼用?”
“因為,就算被主體性的問題所阻礙,絕大多數無窮設施的擁有者仍然相信永生難題是可以被解決的。在這點上,即使是對許願機現象充滿懷疑的無遠人也是一樣。他們認為通過對這個問題的解答,自然也就能夠驗證當前是否存在一台乾擾了全部曆史線的未知廣域許願機。但是,落實到具體實現方式上,是否必須攻克主體性問題才能解決永生難題呢?如果要攻克的話,就必須迫使許願機認可更有限的集合對象,把‘智慧種族’的定義完美地表述出來。如果無法攻克的話,也隻能使一切生命對於最終願望的理解達成一致,換而言之,所有生命對於幸福的概念都要有完全相同的理解。這兩種路徑,究竟哪一種更容易實現,在這點上是沒有結論的。”
“在我看來他們隻好攻克了。”羅彬瀚說,“想想辦法把我和我以下的東西踢出共享名單,好讓他們自己彆給帶累進地獄去。”
“或者,讓世間的一切生命都擁有相同的概念認知,關於幸福、覺悟、解脫之道——並不一定需要在智能上達到相同的水平和模式,隻需要在定義上達成一致就可以了。”
羅彬瀚定定地瞧了他一會兒,不確定這話具體意味著什麼。“這是說要叫我變得和永光族一樣,”他慢慢說著,臉上又快要壓不住笑,“不,不,等一下,還遠不止這樣呢。我還沒有自戀到把自己當成最差的一個。這問題可遠遠不隻是集合裡有我這樣的壞蛋。照他們的主意,這集合裡還有蔬菜、奶牛、蒼蠅、細菌……所有這些在我這兒不被當人的東西都得懂得人的幸福。”
他垂下頭,自個兒靜靜地想了一會兒。“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我們這兒的養殖產業。”他抬起頭禮貌地說,“是這樣的,在我們這個星球上,為了我們這個種族能過得相對幸福些,我們會叫雞鴨牛羊拚命地生啊生,然後把它們的孩子拿走,其中母的養大繼續生,公的就宰了吃肉,或者碾碎混進飼料裡……我知道我們乾得怪惡心的,但是沒辦法,要溫飽生活的嘛!誰混上了食物鏈頂端都一樣——但是現在,為了永恒的幸福,我們得拿起話筒去采訪養殖場。嗨!明天就要去屠宰場的小鴨子,你現在感到幸福嗎?那隻修蹄子的小奶牛!你對你孩子們的遭遇怎麼看?我知道你現在可能不太開心,不過長遠來說,這對你們的種族延續有幫助。畢竟沒有我們的幫忙,你們可生不了這麼多呀。”
窗台上的東西依然文靜地端坐著。羅彬瀚又是咬牙,又是納罕地發笑。“你覺得我們敢這麼做嗎?”他問道,“每一株被砍倒的樹,每一隻被拍扁的蒼蠅?噢,還有細菌和病毒……你真的確定這些也得算進去?我實話說,就算是神話故事裡,我們都沒有把這些玩意兒當作是有靈的。草木成精?可以。石頭成精?可以!微生物?誰能知道微生物的幸福是什麼?它們的靈魂也得上天堂?”
“在你們所信奉的佛教裡,大概稱之為無係外道,也叫做宿作因論。”
窗台上的人舉起手中的書。羅彬瀚眯著眼睛,想看清楚那花花綠綠的封麵上到底寫了些什麼。可夕陽已經落到了樓廈的後頭,那書在他看來就是一團漆黑的影子。接著周溫行把它輕輕地拋了過來,他沒來得及細想就抓住了——李理可能正在他的手機裡開著靜音狂唱《夜後詠歎調》——接著瞄了眼書名。
“瑜伽師地論。”他念道,“嗯……很特彆的愛好,對你的健康塑型有幫助嗎?”
“世間的一切事物,無論生命與非生命,都由靈魂和物質兩種微小因子構成。純粹的靈魂原本是圓滿清淨、光輝滿溢的,然而,一旦靈魂遭受物質因子的沾染,就會因受宿業的係縛而失去光輝。想要從宿業中獲得解脫,使靈魂達到永恒的境地,就必須通過持續不斷的苦行,排除舊業的障礙,避免新業的產生。其中最首要的戒律,就是不能夠傷害其他的精神因子,也就是所謂的不殺生。不能殺死牲畜,不能殺死昆蟲,也不能夠食用植物的根莖。所以,既不能從事畜牧,也不能在容易殺死土中生命的田地裡耕作,為了避免昆蟲吸入口中就要戴上麵紗出門。最終,想要不傷害任何外在的精神因子,達到靈魂上的圓滿,就隻能實行絕食。”
“行啊,”羅彬瀚翻開書看了看,“你確定講的是我們這裡的人事?種不了地,吃不了肉,那些沒絕食的人平時都靠什麼活下去呢?”
“一般來說會選擇經商。”
羅彬瀚抬頭瞧著他。“這是認真的,還是你在預備講一個諷刺我的笑話?”他問道。
“隻是陳述了你們這裡所發生的事情而已。”
“我就當是他們努力過了。”羅彬瀚丟開書,“把造孽的機會留給造孽的,純潔的金錢留給我們這些純潔的商人……不過,嘿,我又想起來一件事,不久以前我上過一個永光族條子的飛船,我發現他飛船上食用的肉類全是合成品。這就提醒我,他們那些大人物沒準還真不需要養殖場和農田……是不是這樣呢?我猜像無遠那樣的地方不至於還得抓奴隸去采礦種棉花吧?這麼說來,他們倒是用不著殺生。”
“雖然並不需要畜牧食用……你知道為什麼無遠的前身是以旅行艦隊的形式存在嗎?”
“我聽說他們好像在找什麼東西。”
“啊,那大概確實是最終的目標。但之所以很少長時間逗留,主要原因是他們使用的微子設備需要大量宇宙島規模——也就是你們所說的星係尺度的工廠。通過對於這類工廠的破壞性運作,製作出能夠獨立使用宇宙潮汐能的高能計算器。自然,以那種強度運作的工廠,使用次數是有限的,其內部的所有資源很快就會被消耗殆儘,就像被牛羊群啃噬出的荒漠一樣,隻能將其拋棄在旅途的後方。那麼,在建造工廠以前,你覺得他們會有心情把寄居在工廠內的每一隻昆蟲都搬走嗎?”
“我倒沒聽0312說他們還乾過這個。”
“確實還沒有做過。與遠征隊相比,所謂的無遠基地不過是被放逐者的露營點,並不具備繼續製造微子設備的能力,直至今日都隻是使用著當初留存的微子而已。如果不能依靠虛滿之玉的項目解決這個問題,終有一天也會在遠離赤縣的地方建造工廠吧。”
“我對他們建工廠的事不感興趣。”羅彬瀚甩著手說,強迫自己不去關心對方提起的那個名字,“他們大可以去乾任何爛事——就和我們乾的一樣。那麼其他人呢?其他那些樂意用許願機的大人物又乾得怎麼樣?”
“和玄虹在一起時,你沒有耳聞目睹過嗎?”
“那他們乾得也不怎麼樣嘛。”羅彬瀚立刻說,“看來,他們隻好繼續教許願機怎麼認人了。”
“你很喜歡這個方案呢。”
“我乾嘛不喜歡?叫想飛升的人去飛升,該去死的人去死。尊重所有人的命運嘛。”
“既然這樣,對於那些主動奔向我的人,你也應該無話可說吧。”
羅彬瀚掛在臉上的笑慢慢收了起來。他凝視著那殘陽之色中的輪廓,那雙在陰影裡益漸明亮的獸瞳。
“我一直不理解這件事。”他說,“那些被你說服的人,那些相信了你的人,他們到底是怎麼看待你的?就算你穿了件小老太太的睡衣,躺在人家外婆的床上,可是看看你的眼睛,你的爪牙,你那從頭發到尾巴梢的血腥味……眼睛長成什麼樣的家夥才會把你認成親人?不過我也沒機會找到這樣的蠢貨好好問一問了,所以我隻能說說我的感覺:如果他們擺弄許願機時會把你也捎帶上天堂,我情願他們永遠失敗。”
“是嗎?有人也是這樣看待你堂弟的吧。”
“他會有他自己的地獄。”羅彬瀚慢慢地把手臂垂下去,“彆急,我們都有自己的。”
“所以,隻要把沒有資格升入天堂的人全部都消滅——剝奪生命、削刪曆史,從一切潛在可能裡徹底剔除,剩下的人也就可以解決永生難題了。”
羅彬瀚的指尖已經觸到了電腦包的拉鏈。可他卻突然從要做的事情裡走了神。這畜生確實是有魔力的,他內心的某一個角落開始發牢騷:甭管喜歡還是討厭,你隻要開始傾聽魔笛手的旋律,就很難不跟著走了。
“就像你認為的那樣,要把整個集合內所有生命對於幸福的概念協調到一致水平,即便在理論上有成功的可能性,絕大多數擁有無窮設施的文明也不會願意耗費資源去嘗試吧。至今隻有極少數中心城的研究者還在討論這一方向的可能性,也就是所謂的超脫之路——那麼,反過來呢?”
有一片雲從窗外飄過,罩在殘陽餘光漏出樓廈頂部的地方。那本該形成一片蔚然燦爛的晚霞,可是那雲太笨重太烏沉了,暮色隻使它看上去更為慘淡。這像是一朵孤零零的雨雲,使羅彬瀚沒來由地想起了羅驕天。這幾天他幾乎忘了這個安分孤僻的弟弟,因為這個弟弟是不該出現在“活該下地獄”名單上的。
“不需要攻克主體性問題,隻要從外部囊括就好了——把整體集合本身精簡到最合適的、可以被圈定的程度就可以了。一切在實際中作為附屬和資源而存在的生命,其功能全部都用非生命進行替代,然後直接進行消除。要做到徹底的精簡,並不是拿掉幾百上千個蟻窩就可以完成的工作——將整個昆蟲的概念,植物的概念,一切簡單結構的資源性物種的概念,從所有潛在曆史線中抹除,想達成這種效果,在某個固定時間點上到底要消滅多少生命才做得到呢?按照無遠基地以赤縣為參考作出的估計,至少要把把整個集合中九成以上的生命消滅掉,將其潛在可能性也予以剝除。如果能成功讓整個宇宙的生命集合精簡到這個程度,那台可能存在的廣域許願機也會因為缺乏描述者和集體概念縮減而產生相應的變化。或許屆時整個宇宙的審查規則,還有許願機對於永生難題的描述要求,都會自然而然地放寬。隻要能達到那種簡單係統的可命令狀態,驗證過許願機現象的真實性質以後,再把被消除的生命複原回來,想必也會是很輕鬆的事了吧。”
“這些到底是什麼?”羅彬瀚問,“是你吃人時發的夢話嗎?”
“是一篇論文的核心觀點。曾經,有人根據這篇論文發起了實驗申請,卻被審核負責人拒絕了。由於基地賦予了複興者最高的教育類權限,所有在申請上簽字的人決定繞過他的反對來進行實驗……在那件事發生以後,這一係列就被稱為‘死秩理論’。”
如果周溫行說這件事是想激怒他,羅彬瀚心想,這東西是失敗了。奇怪的是他竟然一點也沒有憤怒的感覺,既不為自己也不為荊璜。他甚至都不覺得好笑,隻是坐在那兒漠然地想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