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3 東遊(中)_道與碳基猴子飼養守則_思兔 

803 東遊(中)(1 / 2)

第一天的旅途很順利,大可以說,像旅行社最愛發的虛假宣傳畫上描繪的那麼順利。他們沒有急著出海登島,而是先遊覽市區裡的景點,但不包括郊區的濕地。數起來都是些老套透頂的東西,像海底世界或博物展覽,還有幾座規模不大的古園林。若要較真,這裡頭沒有一樣是真正新鮮的,是在網絡視頻或藝術畫冊上見不著的,然而當天的氛圍很妙,每個人心情都好,精神也還不太累,隨便說點什麼都能惹來大把笑聲。雖說有太陽,好在風不是熱騰騰的,觸體濕涼,也讓看出去的全部風景都有種油畫般鮮豔又柔和的質地。

連羅彬瀚也覺得很有意思,因為這一天的白羊市看起來怪陌生的。他想著許多日常看慣的事物一旦被放進畫框裡,或許都會變得陌生起來。但他很難和彆人訴說這種想法,因為除他以外的竟然都不熟悉這裡。他在途中和每個經理都聊過天,發現儘管他們的事務所辦公樓就在蝸角市,團隊裡卻沒幾個真正意義上的本地人。沒有誰真的在白羊市長大,至多在鄰近城市裡生活:方穠與另外兩個實習生都在蝸角市長大,兩名經理在梨海市念了大學和研究生——當然,還有一人自稱在梨海市念過書,正是他那愛搞音樂的好學弟。

他不去想這個人,整個旅途中幾乎都忘了這個人存在,因為眼下還不是時候。正如李理向他提醒的那樣,狗總是有辦法分清楚來者是否不善。他不能隻是表麵上演得像,還得真情實感地沉浸一回。於是他到處抓人聊天,和男生們討論了幾回球賽,和小容講了講十年前白羊市失業潮和老板欠薪跑路的風波(他就是故意的,沒錯),當然還有健談的方穠。她家境好像不錯,對眼下這份工作也並非真的很看重。因此一等跑出了辦公室,跟羅彬瀚在車上多說了幾句話,她仿佛就忘了這是該小心應付的甲方,興高采烈地打聽起遊艇的事。

“我之前是想過去遊艇俱樂部租一艘的。”在出發去港口的途中羅彬瀚說,“梨海市就有這種俱樂部,可以讓人租遊艇自己去江上玩。但我最後還是覺得沒什麼意思。市區附近的水道太窄了,又到處都是高樓,其實沒多少能玩的。除非你真的特彆特彆喜歡釣魚。”

“那我們能在這裡擁有遊艇嗎?”方穠笑嘻嘻地問,“這地方可以衝浪吧?”

“你乾嘛不去試試水上摩托呢?那可比遊艇有趣。”

“真的?這裡有嗎?”

“有啊,還挺熱門呢。”羅彬瀚有點納悶地問,“你以前從來沒去玩過?你不是就住在蝸角市嗎?”

“我大學是在外地讀的嘛。隻有節假日才回來,蝸角市那裡又不靠海。”

“乾嘛跑那麼遠?我們這兒也有好大學啊。”

方穠隻是笑,看來這是她自己的秘密,或許因為家庭,或許因為誌願,羅彬瀚並不真的想知道。他轉而談起蝸角市的情況。

“幾周以前我去那兒出過差。”他說,“還是老樣子,感覺再過幾十年也不會變。青磚頭路、梧桐和油鬆林、鵝黃色的磚頭房子……”

“成堆的私人小作坊。”方穠接話說,“盜版時裝、盜版名牌鞋、盜版卡通周邊、盜版和古籍、用玻璃做的假寶石——”

他們一起悶聲笑起來,這是為了不讓另外兩個來自蝸角市的實習生尷尬。

“但你們那兒挺適合生活的。”羅彬瀚補充說,“真的。空氣不錯,綠化很多,交通不堵,尤其東南郊區的公路建得特彆好,高樓也很少,隻有林場和小院子。過了淩晨還有路邊的燒烤攤,行人看起來也都挺悠閒。而且房租便宜,還搞了一堆稅收優惠——不然你們也不會把事務所搬到那兒去了。”

“但是沒有工作機會呀。”方穠悄悄地說,“不然我怎麼來這裡受苦?”

“你可留神了噢。”羅彬瀚指了指她坐在後頭閉目養神的組長。

傍晚的時候他們抵達了港口。一隻半新不舊的小型遊船已經等在那兒,駕駛艙裡坐著個穿拖鞋刷手機的年輕人,胳膊上有片不知道是泥鰍還是黑龍的刺青。羅彬瀚認得他,但卻假裝不太熟悉地朝他揮手,問他是不是陸津找的人。年輕漁民摘掉耳機,幫著司機把他們的行李搬上船。羅彬瀚兩手空空地晃到駕駛室裡,打量那些儀表與指示燈。

“這幾天情況怎麼樣?”他隨口問,“船在海上好開嗎?”

年輕的船主告訴他情況還不錯。羅彬瀚就點點頭出去了。他走到客艙,餘光瞥見周溫行正獨自坐在船尾,眺望逐漸消失的港灣與樓廈。他立刻把眼光轉開,走到最靠近船頭的位置。小容一看見他來就殷勤地挪出空位,讓羅彬瀚不好再去找其他人說話。他隻得在那個適合觀看水景的位置坐下了,兩邊又是小容和方穠——這和他要跟所有人保持平等距離的計劃不符,但眼下也不算什麼大問題。

她們觀望著海,口中討論的也是海。海嘯。海平麵上升。氣候異常。世界末日。羅彬瀚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她們也是用漫不經心的語氣在談。是的,近來的新聞常常在說海洋的問題,但那隻是存在於新聞裡的事,似乎離辦公室與公寓樓裡的生活很遠,甚至離海灘度假島都很遠。潮汐是有些異常,但並不影響他們在晚上入住海邊民宿,享用民宿主人拿手的鮮魚餛飩與海鮮飯。到了淩晨四點半他們還是照樣可以起床去趕海。

他們互相提醒著定好了鬨鐘,然後到各自的房間裡休息。羅彬瀚早已用金主特權給自己留了一個最靠近出口的單間。他在房間裡無所事事地抽煙,瀏覽最沒營養的八卦新聞與寵物視頻,學著怎麼辨認不同熊貓的臉,最後拿鉛筆在記事簿上畫自己最想要的墓碑形狀。他給自己想好了第三種比較貼切的墓誌銘(“我要狼人死。”),然後合上記事本看了看時間。淩晨三點了,他一點也不想睡,於是打開房門,沿著卵石甬道穿過草地,一直走到拋石防波堤的頂部。

防波堤整體上算是斜麵式的。前半段的十字狀堤石整齊有序,猶如墓碑層層林立,近海處則坡度忽緩,亂岩疊堆,怪態嶙峋。黑色的海水在岩縫間時湧時現,直至消退到下一圈石堤。

羅彬瀚估算著大致方向,然後側身往他認為的東麵望去,想在洶湧動蕩的潮麵上找到類似尖塔的痕跡,但最終隻看到一點點黃豆大小的陸地。那可能是雲珠島或楊山島,但不會是東沼島。現在的距離還是太遠了,並且形狀也不對。

“如果您願意繼續這樣站上兩個小時,”他口袋裡的李理說,聲音在呼呼的海風裡顯得很模糊,“您唯一能在那個方向上發現的新事物是一輪初生的朝陽。”

“噓,”羅彬瀚說,“閉嘴。說好了你這段時間不講話。”

他在腳下的濕地裡發現了一枚貝殼,曾經住在裡頭的軟體動物當然已經不在了,留下來的不過是棟空房子。這根本算不上是放生,但他還是把它拾起來,遠遠地丟回海水中。去吧,他心想,眼前就是世間最宏偉最深邃的許願池,而他拋下去的乃是人類曆史中最原始最古老的貨幣。

假如石頎真的具有占卜師的天賦,他這一場戰役就沒有不贏的道理。他要獲勝,而且不能是那種得不償失的慘勝,必須得是全勝,為此付出點彆的代價也值得。正當他沉思這件事時,耳中捕捉到後方草地上的簌簌聲,有人摸黑走了過來。

最初的一瞬他腦中閃過周溫行的名字,然而在真正回頭以前,他心裡就知道不是。因為那人夜間行進時發出的動靜笨拙又淩亂,毫無夜視者的從容靈巧。他轉身細看了幾眼,發現又是方穠。她是穿著民俗裡的拖鞋出來的,頭發也蓬蓬散散,並非梳洗後等待出發的狀態。而且她大約還沒醒透,連草坪上的石子路也找不見,竟然一路跨過灌木叢走上防波堤。羅彬瀚好心地拿手機裡的手電筒給她照明指路,省得她一腳踩空滾下去。

“突然睡不著了?”他等方穠走上來以後問。方穠揉著眼睛點頭。他又說:“還有快一個小時呢,你可以再躺躺。”

“不,我不能再睡了。這會兒要是睡倒,再過一個小時可真的起不來了。不如吹吹風醒了好。”

海邊的夜風是夠醒神,但也有點危險。羅彬瀚能感到氣流從後方呼呼地穿過他的脖頸,輕微卻持續地把人朝黑暗的海麵推搡。他轉轉腳跟,往後站穩了些。

“這是你的第一份工作?”他隨口問。

“對。不算大學實習的話。”

“那麼,第一回正式上班的感覺怎麼樣?”

“不好。”方穠一本正經地說,“我發現學校裡教的東西簡直都用不上。”

“你以前讀的是什麼專業?”

“生物化學研究,然後研究生轉了金融。”

“這就不奇怪了。”羅彬瀚說,“放心,你會習慣的。我還讀的商科呢。”

方穠嗤地笑出了聲。她倒是一點也不拘謹。羅彬瀚不禁回想他們前幾次見麵時的光景,有點疑惑她的態度是否過於自然。可這也是說不準的,世間確實存在這種人:辦公室能把架子端得好好的,一到團建場合就開始人來瘋。

他的狐疑正自幽暗處慢慢上湧,可方穠並沒察覺,隻是一邊撥弄拂麵的頭發,一邊無所用心地望著暗潮洶湧的海麵。

“你說我們有生之年會看見世界末日嗎?”她忽然問道,“像是世界大戰?或者冰川融化?極端氣候之類的?”

“你晚上睡不著就是擔心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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