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柴熄滅了。走廊內鴉雀無聲。黑暗給了所有人短暫的緩衝,叫羅彬瀚能往後退開一步,把視線從周雨身上挪開。他扭頭看看蔡績,後者正背靠牆壁,雙手抱胸,腦袋低垂,看也不看走廊深處的情形。他又去看走廊另一邊。周雨立在原處,目光沉沉盯著身前,似乎根本沒發現羅彬瀚已經讓開了,隻顧思考自己的問題。
樓梯間裡亮起冷綠的熒光。大約五六個人走上來,嘴裡還不時出聲呼喚。領頭的人正是演講家。他手持熒光棒,率先撞見蔡績悶聲不響地站在近門處。“啊,”他說,像是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對方,“你好,還在等帕闍尼耶?”
蔡績把臉向內側一轉,不知是避亮光還是不願見人。“他已經醒了。”他語調生硬地回答,“你們跟他說去吧。”
演講家點點頭,對他的態度絲毫不怪,又率領著談話小組繼續前進。“帕闍尼耶,”他邊走邊說,“抱歉我們又得來吵醒你,我知道你這段時間很需要休養,可現在我們真的遇到點棘手的麻煩……呀!”他往後跳了一小步,差點把後頭的人也撞倒。
羅彬瀚學著蔡績那樣背靠牆壁,雙手環胸,對迎麵照來的熒光冷冷微笑。他的臉色在那團幽綠下想必不大好看,唬得所有人都嚇了一跳。他們目瞪口呆地瞧著他,不明白這樓裡怎麼會憑空冒出來一個陌生人。羅彬瀚也隻跟他們大眼瞪小眼,並不準備先張嘴。他乾嘛非要解釋呢?眼下這樓裡最該解釋的人可不是他!
還是演講家最先接受了狀況。“你好?”他猶豫著說,扭頭又看看蔡績的反應,“呃,我們以為今天隻有一個訪客……”
他滿臉疑慮地打量著羅彬瀚臉上的紗布。這時周雨從後頭慢慢走了上來。“赫爾瑪可。”他說,“你找我嗎?”
演講家頓時把立在走廊上的兩尊塑像拋諸腦後。“帕闍尼耶!”他欣喜地招呼著,“還好你自己醒了,我們本來有點擔心休養艙的斷電保護出問題。你知道,那個設備隻有你在用,埃爾又被調走了——”
“埃爾被調走了?”
“是的,這就是我們要找你談的。”這名被稱作赫爾瑪可的演講家著重語氣說,“就在上個周末,她忽然就被調走了。不隻是她,我們有一大半的人都被借調了。你真的得管管這件事了,帕闍尼耶,這裡隻有你還說得上話。我就問那些人把我們的工作當什麼?拿來消耗多餘經費的娛樂項目?我們正要創造曆史,我們在做偉大的事業!而那些人淨忙著背後捅我們刀子!”
他身後幾人紛紛發出憤慨的讚同聲,仿佛之前並不是他們在樓下互相吵得不可開交。麵對這些激動的投訴者,周雨沒什麼特彆的反應,隻是不時借熒光棒的照明偷瞄一眼羅彬瀚。
“嗯。”他有點心不在焉地接話,“借調的原因是什麼?”
“不知道。沒有一個人知道。”
“你們沒有問過嗎?”
“我們問不了。”赫爾瑪可說,“發指令的人在通訊錄上級彆很高,和你是一個級彆的,排序還在你前頭。我們沒法直接聯係這個人,也不能要求她給借調理由。”
“指令是誰發的?”
“瑪姬·沃爾。這是我們在通訊錄上查到的名字。這個人的曆史記錄大多在歐洲分區,我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來我們這兒借人。”
周雨的表情忽然變了。他又飛快地看了羅彬瀚一眼,若無其事地低下頭去。其他人並沒留神他的反應,隻有始終盯著他的羅彬瀚看得清清楚楚。
“簡直就是在胡搞。”赫爾瑪可接著說,“上周她借調了埃爾和她的整個小組,還有伊萊萬斯、蘇斯拉他、鮑姑、阿魯……所有和醫藥學沾點邊的人她都抄走了!”
“或許她真有急事。”
“這還不算完!”赫爾瑪可忿忿地說,“最過分的是昨晚,淩晨!她把拉杜莫斯都叫走了!因為他級彆夠高,還有刑偵學背景!試問什麼樣的緊急項目需要刑偵學背景?拉杜莫斯和他的人一走,我們這裡就全亂套了。就因為這個調令,井口沒有人看守,秩序也沒有人維護。我們中有些人一時衝動就惹出了大亂子——帕闍尼耶,我先跟你說清楚,乾出這種事的絕不是我們小組的人——”
他的澄清叫後頭兩個人也嚷叫起來:“這不是我們說好的內容!彆在這裡搞小動作!”
“我這是有依據的!我們小組的人當時根本沒時間!”
“那你是在暗示什麼?我們也拿得出證據!”
周雨依舊低垂著腦袋,趁人不覺時悄悄歎了口氣。羅彬瀚冷眼瞧著他,見他不動聲色地將手垂在腿邊一晃,人群後頭的蔡績便悄然走進樓梯間裡,不知做什麼去了。
“都等一下。”他在這夥人又吵起來前問,“現在到底出了什麼事?”
“井口出問題了。”赫爾瑪可說,“又有人趁著拉杜莫斯不在時偷偷下去了。不知道做了些什麼測試,把整個基地的設備全搞壞了。這一次我們損失慘重,那些數據,還有設備……這絕對是基地有史以來第二嚴重的事故,隻是萬幸沒有傷亡。我們本來還有點擔心你那兒的情況,可是又進不去休養艙室。不過幸好今天有人來找你,我就知道你會醒的。我們想請你先去看看井口,畢竟你知道要怎麼解決那裡的問題。還有瑪姬·沃爾的事。隻有你夠資格跟她聯係,怎麼也得找她討個說法啊。”
當他說這番話時,周雨終於對眼前的境況有了點反應。他先奇怪地左張右望,最後又把視線落回到羅彬瀚身上。羅彬瀚還在不錯眼地盯他。他們對看了幾秒,周雨說:“井口沒出問題。”
“沒出問題?”赫爾瑪可一臉莫名其妙,“可是你看看周圍——”
“事故不是井口引起的,你們也沒有人偷偷下去過。都隻是誤會而已。”
“但是所有的設備都壞了,帕闍尼耶。壞了,不是沒電,所有的都是!手電筒打不開,備用發電機燙得能燒水,我們的手機也用不了……”
“我的報告剛寫到一半!”後頭一個人插嘴說。
“我們不知道電子數據庫裡的資料損失了多少,”赫爾瑪可立刻變得語氣頹唐,“底下收著的存儲器可能都完了……”
“但是大部分應該都有做給中心的備份吧?”
“這個月的還沒做。”赫爾瑪可立刻說,不容任何人質疑他們遭受的損害,“還有設備損失呢!要是不能抓出個人來,我們可解釋不了這個季度的經費超支是怎麼回事。真的,我們都一致認為得到成果是基地最重要的使命,而且也抱怨過拉杜莫斯管得太寬,可是現在情況已經完全失控了。看看我們現在的樣子:為崇高事業而必要的隨機應變已經墮落成了無恥的有縫就鑽,尊嚴和原則都被踐踏,彼此間誰也不能相信,這裡簡直快變成一場針對研究員的監獄模擬實驗——”
這位演講家臉上浮現出真切的痛心與悲壯。他身後的幾個人也被感染得眼淚汪汪,各自傷心不已。隻有周雨呆呆地瞧著他們,仿佛猶在出神。赫爾瑪可頓了一頓,讓氣氛稍作沉澱,然後又繼續說:
“今天的事徹底打破了底線。這個人簡直就是沒有良心!是在傷天害理!你不能再做甩手掌櫃了,帕闍尼耶,我們都承認你很寬容,也很尊重你的貢獻。你是個很好的朋友和同事,可現在我們也隻能來要求你履行本部最高管理者的職責:你得去找那個瑪姬·沃爾理論,把我們的人要回來;然後叫拉杜莫斯去調監控……噢完了,我們現在也沒有監控了。不過他這個人精得跟鬼一樣,總會有辦法搞清楚誰是凶手——”
周雨怔怔地問道:“有誰死了嗎?”
“不,不,沒有傷亡。這隻是個比喻!這個混賬乾的事和謀殺有什麼區彆!”
此時蔡績又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樓梯間裡。他手中抓了好幾支蠟燭,其中一隻是燃著的,正借火光朝周雨搖頭示意。周雨望見他給的信號,於是伸出一隻手製止了群情激憤的投訴者們。
“井口沒有問題。”他說,“地下通道是封鎖的,沒有撬開的痕跡。鑰匙隻有我和拉杜莫斯有。”
“可是——”
“我知道事故是誰引起的。”
所有人都驚奇地望著他。“你知道?”赫爾瑪可說,“可是你才剛醒——”
“就是這個原因。”周雨說,“是我引起的。”
所有人麵麵相覷。蔡績悶不作聲地走上來,先把手頭的蠟燭粘在盛蛋糕用的一次性紙盤上,又繞過人群遞給了周雨。“你們先下去吧。”周雨說,“今天暫停你們手頭的工作,把紙質文檔都整理好,斷電時開著的儀器都做一下記號,沒開啟的不用去動,收起來的存儲器也不會有事。如果你們不放心的話,可以拿一些作廢的出去試試。大概走出這裡一公裡左右,應該就可以正常地啟動電子設備了。”
“帕闍尼耶?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抱歉,晚些時候我會解釋的。還有被調走的那些人,我會去和瑪姬·沃爾問清楚,讓他們儘快回到崗位上。”
他的保證並不能抹去眾人臉上的疑色,然而當他沉默下來時,也沒有誰願意繼續發問。“我有些事要儘快處理。”周雨又說,“你們先下去吧。等事情結束時我會通知你們。”
談判小隊的成員們陸陸續續地走了。他們的思緒都沉浸在最新消息裡,根本沒人想起那名失蹤的保安,也仿佛都忘了羅彬瀚的存在,隻有一兩個人朝他瞥了瞥,對他臉上的傷流露出一點好奇。走廊很快就安靜下來了,剩下蠟燭融化後滴在紙盤上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