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師生相得,一片其樂融融,恰此時鹿渠嶺的漫山的桃樹也盛開了。
張梁根本不知道今日的心血來潮,是他這輩子最慶幸的決定。
而張衝也該幸運,他遇到的是一個心中仍舊有黎庶的長者,這豈不是真為中黃太乙的安排呢?
此正應了那句:“見龍在田,利見大人。”
然後,就在這漫山桃花下,張梁與張衝等人席地而坐,他們聊了很多,但基本都是張梁這個長者在講。
張梁本是高粱子弟,從不愁富貴衣食,陰差陽錯隨其兄入了道,自此深大山,涉大水,二十年來走遍了大河兩岸。
他見得太多黎庶乞活不得,隻能轉死溝壑的場景,也經曆過太多人或因一點糟糠,就如野獸般撕咬。
誰在乎過這些人?這些人自己都不在乎自己。但張梁他在乎,他也希望今日收下的這位弟子,他也能在乎。
隨著太平道越來越大,越來越多的市井滑豪充入其中,他需要張衝這樣的,來自廣大鄉野的人,湧入進太平道。
因為他們才知道這個大漢的真實,也更願意去推翻這個無道的大漢,在這地上建一片黃天之世。
張衝也向張梁傾吐很多,實際上來到此世的一年多來,張衝有無數次的迷茫。
正因為,他來自曆史下遊,他知道太平道必定失敗。
他初認為自己得天授,必有一番氣運,所以大言不慚認為,這天下如地,任他張衝翻整。
但這一年在泰山披荊斬棘,他才知道和這個社會一比,他張衝簡直渺小不見。
所以他恐懼,一種黑暗森林中隻有他一捧篝火,而周遭儘是虎狼的恐懼。
但隨著張梁的傾吐,這名長者將其誌向表露給張衝時,張衝感動了,他覺得自己並不是這個時代的孤勇者,也不是這個時代唯一願意領庶民立命的人。
他也向張梁述說著這些年來他的努力,從求活鄉野,到率大家並力活出個人樣,到現在在泰山困頓,他都沒有保留得和張梁說了。
他還將對天下的思考闡釋給張梁。
張衝一直認為天道亦是人道,現在天道漸寒,陰陽不協,以至禾穀絕歉,然後天下大饑。
但張衝認為雖然天道改變不了,但人道卻可變。
現在天下田土儘歸豪強,而豪強經營田土又皆為利。當養百人最利時,他們就不會再多養一人。
而黎庶經營田土則不然,他們隻要還能再養活一個家人,就不會放棄。
這二者導致,同樣的田土,後者比前者更能活人。
因為豪強要的是享受,而黎庶隻求安活。
所以,張衝每破一壁,就收一地田土,儘分部曲徒隸,使之安堵。
張衝的話,直接發張梁深省。
他從未想過這個,他一直單純的遇民苦難則救之,從未想過天下百姓之苦的根源在哪,也從沒想過如何救他們。
而現在,有一個農家子,告訴他。
這天下是因為越來越冷,糧產越來越低,而那些豪強之家,坐擁田土,隻顧私家,開通溝渠,隻灌溉自家田土。
而他們有糧又隻知道自己享受,從沒有想過散之於民。久之,天下大亂,民不聊生。
最後,這個農家子,就在這鹿首嶺,告訴他解決之道,就是六個字:
“破豪強,均田地。”
這六字就是鹿首策,其字雖少,但震若雷霆。
張梁悚然,這是要與天下為敵呀。
但悚然之後就是巨大的喜悅,今日我收得此徒,必大興我道家,他必然能繼承我之誌,使天下民皆得食。
至於和天下為敵?那有如何?
我太平道來此世,就是讓這地上起刀兵,讓這天下換太平。
好,就是此子了。
念此,張梁已視張衝為自己入室弟子,一躍成了他最信任的門徒。
但此刻何止張梁一人覺得天幸呢?
在場人,包括祭孫,有一個算一個都熱血沸騰。
他們作為張梁的弟子扈從,本就與張梁理念一一致,往日他們隻憑一腔熱血與仁心做此事,但又幾人不心下懷疑呢?
為何這窮苦人越來越多?為何救了一批還有一批?還有天下這些有識之士的貴人們都治不好,我們太平道這些鄉頑又真得能濟得了事嗎?
這些他們都困惑,隻是逼著自己不去想,因為一想,就覺得什麼都變不了,既然結果不變,那他們在這乾什麼?
但今天張衝說得這番道理,他們明白了,他們真懂了。
本來張梁今天已經被張衝震驚到極點,但張衝最後還和他說了一句話,一個隻有他這樣的農家子才說得了的話:
“梁師,我有粟種在手,唯萬裡荒蕪。或懼力不可逮。吾等肉軀堪當此勞否?”
是啊,萬裡荒蕪隻有一粟種,如不逮,那就讓我輩的血肉去灌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