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娟說到這裡,便沒聲了。
其實,她敘說的過程中,免不了對當時發生的一些事情做點修飾。如馬嘉怡對她的懷疑、暴怒,她便沒有告訴給馬嘉怡父母知道。自然,她也不可能告訴馬嘉怡父母,她當時對馬嘉怡是個怎樣的漠視態度。
這不經意的隱瞞,完全是史娟脫口而出,不經思考就做了,但到最後,講到除夕那夜發生的事情,她是略微思索過後,決意隱瞞。
馬嘉怡的父母一直沒說話,隻是眼淚不停流淌。
史娟閉了嘴,沒有再說那之後發生的事情。
那之後發生的事情更為不堪。烏經緯打什麼主意,易心、黎雲、牛海西這三個和烏經緯初見的人都能看出來,史娟那時被烏經緯安排著背誦證詞,和烏經緯交流不少,卻是因為她整個人渾渾噩噩,沒去深想,隻顧聽從烏經緯的安排。如今被兒子一言驚醒,她馬上就想明白了。
那一通電話,抽掉了馬嘉怡的魂,烏經緯之後的所作所為,更是斷了馬嘉怡的所有生機。
馬嘉怡死了。她可能早在事發之前,就死了。
這樣或許也好。至少她沒有經曆那天的恐怖。她可能隻在除夕夜受到了一點……受到了一點打擊吧。
史娟打了個冷顫。
她突然覺得冷。
之前訴說的時候,還沒查覺,這會兒停了下來,她才注意到這房間沒開空調。
室內陰冷,還有點兒陰暗。
外頭的太陽被一大片雲遮擋,好長時間都沒露出光亮來。這狹窄又朝向不好的房間,也就像是被蒙上了一層陰影,如同已經進入了黃昏,又像是已經過了一陣夜,如今正在迎來黎明。
馬嘉怡父母低著頭,掉著眼淚。他們的臉模糊不清,融在了陰影中。
史娟發現,這房間裡到處都是陰影。
牆紙斑駁,有以前住客留下的汙跡。窗簾更是肮臟,顏色灰撲撲的,也不知道是本來的顏色,還是積在上麵的汙垢層層疊疊,構成了奇怪花紋。窗戶上有一些指紋、掌印,能想象到過去曾有人按著玻璃,將窗戶推開的樣子。
史娟聽到了轟隆隆的空調外機聲響。他們這房間的空調沒打開,但左右的鄰居大概是開了空調。他們的空調外機發出聲響,傳入了這間房。隻是因為距離、因為牆體阻隔,那些聲音朦朦朧朧,仿佛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像是近在身側,隻是刻意壓低了聲音。
機器不可能刻意壓低聲音。
人可以。
史娟很快發現了兒子鐘誠富刻意壓低的呼吸聲。
馬嘉怡的父母也是壓著嗓子流淚,一點兒嗚咽都沒發出來。
房間裡,還有其他呼吸聲。
是她的……不對。
史娟發現,房間裡還有兩個陌生的呼吸聲。
一男一女說著話,聲音朦朧,像是從隔壁房間傳來,又像是刻意壓低了嗓音,人就藏在他們這間房。
史娟疑惑起來。
她下意識側耳傾聽,忽的聽到了更多的聲音。
外頭的氣氛陡然壓抑起來,那突然聽到的許多聲音又突然消失,隻有嘎吱嘎吱的怪響傳來。
史娟愣了一會兒,才忽然想起來,那應該是打印機發出的聲音。
她最早在那些寫字樓當保潔,就聽到過辦公室裡的各種機器聲。忙碌起來的時候,那些打印機、複印機、傳真機都開足了馬力工作,一天的工作時間可能不比那些員工少。當然,真要忙碌成那樣子,這些機器的聲音反倒是聽不清了。吵吵嚷嚷的員工會成為辦公室裡最主要的音源。
史娟那時候從沒去想過那些白領在忙碌什麼。她隻是專注地做著清掃工作。偶爾碰到熱情外向的員工,她會回應對方的招呼。僅此而已。
史娟想到從前,有一瞬的愣神,意識很快又回到了現實。
那驟然起來、又驟然消失的聲音,讓史娟聯想到了自己過去的經曆。這樣的情況,她也遇到過幾次。那些輕鬆工作的員工們,就像是課間的學生,不過比起學生一見班主任就反射性地安靜下來,員工們可不會一見老板就噤若寒蟬。他們隻會在大老板怒氣衝衝發火的時候,這樣安靜下來。還有就是……
安靜的環境中,除了機器的聲響,還有一道女聲。
史娟聽不清對方在說什麼,卻能感受到對方歡快的情緒。
她在一點點走近。穿過那些尷尬、安靜的員工,一點點走近這裡。
史娟緩緩轉過頭,看向了房門。
那個女人對情況一無所知,帶著好心情,走進辦公室。她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會遇到什麼。那些員工卻知道。
所以他們安靜了下來,他們都在看著她,他們沒有一個人出聲,沒有一個人阻止她。
因為,他們隻是一群員工。
史娟聽到了驟然而起的哭聲。嬰孩的啼哭,如同瀕死的人扯著嗓子叫喊,發出最後的求救聲。
腳步聲卻沒停下。
史娟沒聽到腳步聲,卻是知道那個女人依舊在前進。她也變得不安起來。她想到自己剛才敘述時聽到的含糊不清的聲音。
那些含糊不清的打鬥聲、含糊不清的爭吵聲,似乎馬上又要出現了。
嬰孩的哭聲越來越近了,女人歡快的語調也越來越近了。
然後,兩個聲音都在門口停下。
叩叩。
指節敲在了玻璃上。
不等裡麵的人開門,女人就推開了門。
吱呀——
門軸發出了很輕微的聲響。那聲音應該被孩子的哭鬨蓋過才對。可史娟聽到了那拉長的開門聲。
一點點、一點點……仿佛在看慢鏡頭一般,看到玻璃門一點點打開。
又像是在看一把刀,一點點、一點點刺入女人微微隆起的腹部,一點點靠近她腹中的胎兒。
孩子的哭聲更大了。
在那哭聲中,女人的聲音停止了,先前那兩道男女聲也停止了。
史娟身上的汗毛豎了起來,意識卻從身體中飛了出去。
“媽。”
史娟一個激靈,猛地轉頭看向身側。
鐘誠富略微受到驚嚇,但很快就冷靜了下來,“你看什麼呢?”
他小聲問著,也看向了房門,但馬上又定定看著史娟,觀察起了史娟的神色。
史娟的視線越過了鐘誠富,看向了他身後的窗戶。
窗戶上,有指紋、有掌印。
還有,奇怪的陰影。
像是個人站在窗戶前,身體遮住了窗戶。可她的身體是半透明的,不僅讓人看不清她的容貌,還能讓人透過她看清楚窗戶、牆壁。
史娟用自己的視線描摹她的輪廓,緊接著,就看到了她有些鼓脹的腰。
那裡,已經不再是窗戶,而是牆麵了。
牆紙上有一塊汙跡,形狀如同蜷縮著的嬰孩。
“媽?”鐘誠富又叫了一聲。
史娟再次打了個激靈,整個人跳了起來。
她聽到了尖叫聲。
那是人臨死時候的尖叫,可那叫聲不是女聲、不是男聲,而是一個孩子……
史娟推開鐘誠富,衝向了窗口。
她的額頭頂著窗玻璃,努力往下看。
那下麵就是賓館門前的小馬路。馬路上有些行人,有些車輛,沒有孩子。
史娟怔怔看著地麵,又慢慢後退,看向窗戶、看向牆麵。
窗戶上多出了她的額頭印記,牆麵上的汙跡沒有改變。
史娟凝視了牆麵一會兒,忽的心有所感,抬頭看向窗戶。
玻璃上有一道人影。
史娟嚇了一跳,身體都僵硬了。
“媽……”鐘誠富靠近了,他的臉顯現在那倒影中。
史娟的身體漸漸放鬆。
“你到底怎麼了?你……”鐘誠富一肚子的問題,隻是想到網上那些心理學、精神病的科普,強行咽下了到嘴邊的話。
“我……我有點兒迷糊……我……”史娟想說什麼,耳中又聽到了外頭的聲響。
她聽到了空調外機的吵鬨聲,聽到了隔壁房的一些聲音。可能不是隔壁房,是樓上的住戶。她聽不真切,卻能確定那是女人、男人的說話聲,機器聲……不是賓館裡的機器聲,像是外麵的什麼機器聲。
其他房間裡的聲音突然拔高,聽起來是幾個人在哄笑。
她剛才聽見的是這些聲音嗎?
那孩子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