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崇禎十四年,九月二十五日,淩晨。
錦州內城的城牆上再無往日燈火,到處皆是漆黑一片,偶有幾處燈光伴隨著“咚——咚”的梆子聲隱現出來。
唯有錦州南麵的永安門城樓上,幾串燈籠高高探出城牆外,而在城門樓內外又有許多高舉的火把,一直延伸到兩邊的城牆上。
大明五軍都督府左都督、遼東前鋒總兵官、征遼前鋒將軍祖大壽,此刻正挺身站立在永安門的城樓之上,向南麵的曠野中不住眺望。
可入目所見,除卻清軍的三道壕溝防線上的燈火不住閃爍外,便是一片漆黑的暗夜,就連再遠些的清軍連營,也隻餘依稀的燈光,宛如天上星辰般渺小。
副將祖大弼率軍在城外廝殺半日有餘,這時也沒有回營歇息,他隻是卸去了滿身的沉重鎧甲,卻仍舊陪在祖大壽身邊,也向南方黑漆漆的曠野眺望不止。
原來,祖大弼在錦州城外西南突圍時,再次受阻於第三道壕溝前,不得寸進,他無奈之下隻得向東突進。
可錦州南關外,駐紮有伊拜的蒙古正白旗一部兵馬,再加部分漢軍貳韃子協守,他仍是無法突圍而出,不得已隻能退回南關,從永安門回到錦州城內。
而這一切正好被一直守在城樓上的祖大壽看到,對於這個結局,他也是有心理準備,所以也並沒有多說什麼,隻是吩咐大家各自回營,好生歇息。
“大兄,長伯這小子真是出息啦。竟能頂住多爾袞的數萬韃子兵,生生守住了北岸。”
祖大弼粗豪的聲音繼續道:“宣府張誠也確非等閒之輩,竟也守在小淩河北岸,教代善這老賊無計可施。”
他猛地說道:“看來明日肯定又是一場惡戰啊!”
祖大壽聽了弟弟的話,眼中也閃過一絲寒光,他語氣十分平緩地說道:“長伯如此,倒還情有可原。那宣府張誠小子,確是更為難能可貴!”
“大兄這話是何意?怎地那張誠小子,就難能可貴啦!”
麵對祖大弼的滿腹疑問,祖大壽卻並不急躁,他的目光仍舊停留在城南漆黑一片的曠野中,淡淡說道:“你我諸人,皆長伯之娘舅,又是看著他長大,自有情分在其中,他今日奮勇進兵,死戰奴賊,既有親情顧念之意,也是為其將來計。”
祖大弼聽著家兄說話,也是不住點頭,卻疑問道:“對啊。長伯能奮戰不退,方是難能可貴。何以是那張誠小子……”
“想那張誠小子,本是宣府軍將,與我等素無瓜葛,其能率軍來援,也隻是礙於朝廷顏麵,奉了皇命,不得不為之。”
祖大壽說到這裡竟抬起頭來,望著夜空中孤零零的幾點繁星,接著道:“他本可做做樣子,也就罷了,可其卻能陣前奮勇,屢建殊功,毫不顧惜羽翼,豈非是難能可貴。”
看著一臉恍然大悟之色的弟弟,祖大壽略顯滿意的點了點頭,卻又開口說道:“你我皆知,精兵難得,這裡麵不光是錢糧的投入,更有許多感情在裡麵。
就如這些家丁精騎,平素大家吃住在一起,個個皆如你我親人一般,若非死生關鍵之時,怎忍其犯險折損。你道是也不是?”
祖大弼聞言一愣,卻心有不甘地喃喃回道:“可那張誠小子,不也因此撈得許多軍功去。”
“嘿嘿……”
祖大壽一臉冷笑:“軍功嚒?你以為張誠這廝,就真的那般在意這些許軍功?”
見自家兄弟還有一絲倔強的疑問,祖大壽冷笑著繼續道:“他張誠就算不升任宣府總兵,但隻如此強軍在手,還不是同樣在宣府作威作福,朝廷又如何能製?”
祖大壽的目光逐漸變得陰冷冰寒,隻聽他略有些恨意地接著道:“朝廷隻敢殺那些文官總督,但隻有兵在手的武將,這些年來又殺得幾人?”
祖大弼這時才幡然醒悟,卻又問道:“大兄以為,那宣府張誠所圖為甚?”
祖大壽一時竟未接言,片刻後,才緩緩道:“這也正是我的疑惑,張誠他如此不惜麾下兵馬折損,奮勇酣戰奴賊,究竟所圖為何?”
他最後更似乎在問自己:“難道真的隻是忠君報國而已嘛?”
良久無語,忽然一陣夜風襲來,祖大弼才出言勸道:“大兄,變天起風了,這夜風寒涼,咱還是先回屋裡歇下,待天明再看情勢,決定出戰與否吧。”
祖大壽抖了抖身上的披風,這件披風都已經成了暗紅色,可見陪伴他也有了些年月,有些地方還可看到縫補的痕跡。
由此可見,祖大壽確實是一個念舊之人!
他才剛剛轉過身去,一陣猛烈的夜風襲來,竟將他身上的鬥篷吹起,陰寒的夜風立時打透他身上的盔甲,冰冷的寒意直透身體內。
祖大壽不由打了一個寒顫,他停住了腳步,仰頭就看到幾朵雪花飄落而下,不由有些呆了,癡癡道:“怎這樣早就下起雪來?”
祖大弼也有些疑惑地回道:“是啊,大兄。真是雪,咱這幾年可是很少見到下雪啦。”
“現在什麼時辰?”祖大壽忽然問起。
祖大弼看了眼漆黑的天空,什麼也看不到,隻有飄落在眼前的幾朵雪花,隱約可見。
他忙向身旁隨著的家丁問起,得到回答後,才向祖大壽報道:“已是寅時中了,大兄。”
“嗯。看來今夜無事,咱回吧……”祖大壽說著就往城門樓內行去。
看來,今晚他又要在這間已有些殘破的門樓裡歇息。
…………
寅時末,夜深人靜,正是睡夢最香甜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