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挾雷霆的一文字刀鋒,從夢男的腋下位置斜劈上去,骨骼崩碎,雷光迸射,一路砍到脖頸處,才堪堪停住。
瑪麗那一刀更是直接將高大的異化夢男攔腰斬開。
叮鈴——叮鈴——
座敷童子因老父親的勝利,恰合時宜興奮搖起鈴鐺。
被瞽婆婆召喚出的數枚紅瞳控製住的夢男,還來不及反應,便利落地化灰消散。
怪談退治!
隨著異化夢男的退場,萬人大夢終於變得不穩定起來,分崩離析。
【雲外鏡】維係的兩邊世界交疊,也慢慢開始失效。
整場萬人大夢,將在整個日本地區,迸散成大大小小的零散夢境。
而這些零散夢境,就在對策室的處理範圍之內了。
……
東京。
家的公寓。
那盞被伊勢原上青行燈鎖定攻擊的【百鬼燈】,燈罩上布滿了龜裂。
隻剩下一點微弱的火光,如同風中殘燭。
這是青行燈摧毀【百鬼燈】的最後關頭,家以自身壽命為引,才續起來的火光。
而在某一個瞬間,這點米粒般大小的火光驟然熄滅。
整盞【百鬼燈】碎裂一地。
家呆呆地坐在桌案前,看著損毀的青燈,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半響之後,才訥訥自語:“原來那些除靈師這麼厲害啊……亥時交給我的方法,我都用了,現在好像走到頭了。”
是走到頭了。
連家自己,因為獻祭了生命力的緣故,都已經時日無多。
整個人的氣色看起來像是病入膏肓的病人。
她呆坐一會,慢慢起身,換了套衣服,走出門去。
東京,三田病院。
家開車來到這裡,換了一套白大褂,走在醫院走廊裡。
“伊勢醫生,今晚是伱值班嗎?”
走廊裡麵,一個年輕的小護士看見了她,開口打招呼道。
“不是,我隻是過來看看。順便去看看我的母親。”家對著護士假笑,搖了搖頭。
“哦。伊勢醫生你臉色看起來不太好。”
“最近熬夜太多了。”
“那要好好休息啊。”
“我會的。”
兩人隨便交談幾句,家坐著電梯徑直去了住院部的六層病房。
她進了一間單人病房。
病床上躺著一個白發的老女人,口鼻上覆蓋著輸氧管罩。
家走到病床邊上坐下來。
床上的老婦人睜開眼睛看她,眼神裡帶著欣慰,但沒有講話,大概是過於虛弱,開不了口。
這老婦人患的是慢性阻塞性肺病,前段時間病重住了院。
現在的情況也很不樂觀。
“母親,我來看你了。”家用敬語稱呼床上的老人。
她在床邊坐了一會,忽然從懷裡抽出一張紙來。
“我最近寫了些故事……我知道我知道,你一直都反對我做這些,但我現在仍然偷偷在寫。其中有幾個故事,其實是寫給你的。我手上是其中一個,寫得不太好,我也沒給這個故事取名。但我給你讀一下吧,故事是這樣的——”
“有一位母親,她有一個女兒。抱歉,是很平淡的開篇。”
家揉著手裡有些發皺的紙,繼續道:
“母女兩個一直一起生活。母親有一個心願,就是希望女兒長大後可以成為一名醫生,受到母親的影響,女兒從小就喜歡手塚治蟲的漫畫《怪醫黑傑克》,並幻想能夠像主人公那樣救死扶傷。”
“但女兒慢慢長大後,開始感到力不從心,國中時候成績逐漸下滑,與醫生的夢想漸行漸遠。而母親看到女兒的成績一日不如一日,怒其不爭,經常責備她‘又笨又傻,不像是我該生出來的孩子’。嗯,那位母親是這樣說的。”
“等到高中臨近畢業,女兒即便成績不如意,卻還是如同母親希望的那樣報考了國立大學醫學係,結果是意料之中的未通過。”
“而母親不願意承認女兒的失敗,她對周圍認識的人謊稱自己的女兒已經考上了醫學係,並要求女兒一起撒謊。”
“充滿謊言的日子讓女兒難以忍受,為了擺脫母親不合理的束縛,她開始考慮找工作,從這個家裡獨立出去。”
“得知女兒逃離的想法,母親怒不可遏,開始變本加厲地束縛和捆綁女兒。”
“她收掉了女兒的手機,剝奪了所有的自由時間,就連洗澡都規定必須要一起。母親用針紮女兒的指尖,讓她寫血書。‘努力學習,你會通過考試的’,她對女兒這樣說。”
“女兒隻能每天在母親的嚴格掌控下持續學習。”
“八年,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八年。為了母親的夢想,女兒努力了八年,失敗了八年,痛苦了八年。整整……八年。”
“八年的折磨,女兒的精神狀態早已經到達崩潰,她早就已經不正常了。但母親對此好像沒有什麼察覺……學習,一直學習。”
“期間女兒有一次瞞著母親報考了文學係,她考上了。但是,沒有用,母親為此大發雷霆。說她是逆子,叛徒,騙子,罵了一整夜。”
“第九年,女兒考上了醫學係……嗯,可以順利成為一名醫生。但她真的很討厭當醫生,真的,醫院裡的味道和氣氛,讓她從心底裡討厭,乾嘔。”
“而在某一天的晚上,那名母親來到女兒的房間裡,為了慶祝女兒的大學學業終於完成。”
“她推開門,看見坐在桌子前的女兒緩緩回過頭。驚覺那個終於變成她期望中樣子的女兒,居然頂著一張陌生男人的臉,高額頭,粗眉毛,不自然的大嘴……女兒變成了怪物。”
“母親,故事結束了。”
家輕輕揉動手裡的紙張。
床上的老婦人,在聽到故事講到一半的時候,原本虛弱的眼神就變得憤怒起來,用手儘全力拍打病床。
家沒在意她的舉動,自說自話:“我有時候也會想,故事裡的母親到底會不會對女兒感到愧疚呢?會不會呢?”
“母親啊,知道嗎?那麼多那麼多的人,都會因為自己做的或大或小的事情,而感到愧疚。真的,我已經試過了,見過了。那麼那麼多的人都會的。”
“但唯獨你,你好像不會啊。”
“你躺在這裡,每次閉眼睡著,第二天都可以輕鬆的,沒有任何心理負擔的醒過來。”
“到底為什麼啊?好幾個故事都是為你而寫的!到底為什麼啊!”家提高了音量,聲音顫抖,“你對我,對我……真的,一點點,哪怕一點點的愧疚都沒有嗎?明明那麼多人都會的啊!你本身就是怪物嗎?”
“唔……唔……”
床上的老婦人情緒更加激動,她無法接受,被自己辛苦養大,辛苦培養成才的女兒如此忤逆自己。
而家,這時候卻漸漸冷靜下來:“母親啊,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快死了,沒有幾天好活了。還有一個壞消息,你的pd,症狀在加重。如果我不在的話,就沒人為你支付醫療費用了。”
“不如這樣子吧,不如這樣,我給你一個痛快。”
“我給你一個痛快……”
家夢囈一般喃喃,她站起身,將覆蓋在老婦人口鼻處的呼吸麵罩摘下。
身患慢性阻塞性肺病,病重的病人,心肺功能受損,離開供氧是活不下來的。
床上的老婦人艱難呼吸。
呼吸聲像是殘破的風箱,她的眼睛始終保持著憤怒,直視向女兒。
無法理解。
無法理解費勁心血培養的女兒,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家坐在床邊,看著母親無力掙紮,沒過一會又平靜下來。
她重重鬆了一口氣,起身離開了醫院。
……
家渾渾噩噩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來的,去的時候是開車,回來好像是直接坐出租車。
不記得了。
家走到臥室淩亂的床邊,仰頭躺下。
“反正,我也快死了。”
她這樣想著,忽然感覺到如釋重負,連身下的床墊都好像鬆軟舒適了幾分。
虛弱的身體沒有清醒太久,便睡著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她做了一場夢。
夢裡,她來到了母親的病房。
居然又回到了這樣的地方。
她朝著病房裡麵走去,昏暗的燈光下,可以看到母親帶著氧氣罩,躺在床上。
“嗬……嗬……”
家聽見了母親艱難的呼吸聲。
和她摘掉母親輸氧管的時候,聽到的聲音一模一樣。
她繼續朝前走。
走到病床邊的時候,床上的母親騰坐起來。
房間裡燈光昏暗。
家看見母親那老邁病弱的身體上,赫然頂著一張熟悉的臉,一張她最近用文字描述過不知道多少遍的臉——
高額頭,粗眉毛,不自然的大嘴高高咧著。
夢男。
那是夢男的臉。
“愧疚者,終將得見夢男。”
病床上直立坐著的“母親”,死死注視著家,像是審判一般,一字一句開口。
這句話,曾寫在家筆記本的扉頁。
“愧疚,我嗎?”
是說我嗎?
我在愧疚?
我居然在愧疚?
家愣了大概數分鐘,呆呆地站立不動,而後神經質地放聲大笑。
就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
她笑得很大聲,很放肆。
從小到大,好像從來沒有像這樣笑得暢快過。
“不行,不行了,太好笑了啊。”
夢裡的家捧腹大笑,一直笑到前俯後仰,笑到五官扭曲,笑到眼角都溢出淚來。
這還真是,太好笑了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