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尚書上了年紀,反應便要慢一些。“商稅銀子”四字映入腦海,然後方是逐字細斟細酌,而後傅尚書無奈道,“平疆王不是去歲才就藩麼,今年剛過到八月,不是我替平疆王說話,咱們大家夥都知道,北疆那地界兒,每年從七月到春三月,都是風雪肆虐的氣候。我現在提商稅的事,那不是上趕著把臉遞過去給平疆王打麼。我可不提,卓大人你願意提,你去提。”然後老頭兒脖子往狐狸毛的衣領子裡縮了縮,嘟嘟囔囔的,“這都八月了,晨間天還是冷的,誰把窗子開了。小卓你去關上吧。”
卓禦史才不去,拿眼往一畔侍立的小吏身上一瞥,小吏便伶俐的掩窗去了。傅尚書很惆悵的望向窗外黃葉飄飛的古槐,感慨道,“真是人情冷暖,夏炎秋涼,小卓你進了內閣就不是以前的小卓了,早知如此,當初真不該投票……”
卓禦史不小心觸動了傅尚書的循環開關,連忙打斷他說,“陸大人,鐵礦的事該歸你們兵部管吧?你覺著我那主意如何?”
“主意是好主意,可卓大人你先時跟三殿下屢有爭端,你要是去北疆……”陸國公一副年紀輕輕何必找死的勸解,“卓大人你還年輕,咱換個人也一樣的。”
這話既是勸慰,又有那麼一絲半縷不可捉摸的撥火。原本精神勃勃的卓禦史目光如電,那一瞬似是看穿了陸國公的內心,於是,他沒有拍案而起,直接說老子就要去雲雲,倘卓禦史是那樣沒腦筋的官員,不要說在內閣這一席之地,他怕是根本活不到現下。卓禦史聞言後一幅深思熟慮後道,“這也是。倘我去了,可能原本能辦成的事,反辦不成了。更不要說我堂堂正二品高官,倘是香消玉殞在北疆,滿堂同僚不得為我可惜呀。”
陸國公未料到一向行事為了尖銳的卓禦史突然縮頭避了,頓時好不鬱悶,卓禦史這樣的高官,他若不想去,那是連陸國公也沒有法子。陸國公轉而跟黎尚書商議,“要不在刑部找個跟三殿下關係好的走一趟。”
“你們兵部的事,彆來找我們刑部人做苦差。”黎尚書翻個白眼,“三殿下先前什麼樣,咱們都見過,那凶神惡煞的氣派,刑部誰敢跟他不好。要不,你派我去!”頂的陸國公一時語塞,似是未料到三殿下就藩後就一直裝鵪鶉的黎尚書突然翻臉。不過,仔細一想也能明白,黎尚書現下恨不能讓眾人對當年三殿下掌刑部的事失憶才好,自然不想再與三殿下扯上什麼聯係。
陸國公依舊是笑眯眯的模樣,“還是得裴相給咱們拿個主意。”
裴相道,“不如就各部出一個人選,請陛下定奪。”
老成持重莫過裴相,這話說的眾人皆讚同。裴相繼而道,“這過去得有個名目,北疆此次戰亡將士頗多,有功的將士官員也不少,兵部按三殿下上表的名單一並將賞賜預備好,到時令欽差一並帶去。”
傅尚書道,“戶部剛撫了山東十幾個縣的旱災,撥了北安關的軍餉,現銀所剩,還得預備著陛下萬壽。老大人看……”
“今年不是陛下整壽,陛下也沒說大辦,再者,陛下凡都以國事為重,我朝什麼銀子都能欠,軍功從無拖欠。”裴相道,“傅相先辦這件差,陛下那裡我來說。”
傅尚書此方沒意見,繼續瞌睡去了。
結果,大家擬出的欽差人選的單子,穆宣帝一個沒用,直接點了黎尚書。黎尚書不能不接這差使,卻是憋屈的傍晚落衙後飯都沒吃就往裴相府上去了。
黎尚書捶著胸口訴苦,“哎,也不知我這刑部是個什麼命,因著先前三殿下掌刑部,如今是處處受屈。我乾脆還是辭官回鄉算了。”
“就是辭官也先把這趟差使辦好。”裴相慢慢的修剪著屋中的一株羅漢鬆的盆景,慢調斯理的問,“誰讓你受屈了?”
“我的相爺,這明擺著不論戰事還是鐵礦,再怎麼也跟刑部搭不上乾係,讓我做欽差,是個什麼意思?這要是沒人在陛下麵前諫言,我是絕不信的。”黎尚書就跟在裴相身邊叨叨咕咕的抱怨。
“不是還給你配了一個兵部侍郎一個工部侍郎,這排場也不委屈你啊。”左右端量,秋日鬆柏雖不大長了,可也要時時修剪,方能保持奇特虯曲的造型。裴相瞥黎尚書一眼,“你若真不想去,我替你禦前辭了?”
黎尚書啞然,裴相眼眸中露出抹淡淡的了然笑意,“去吧。我這裡你也走了一趟,苦也訴了。你也明白福禍相依的道理,遇事先存自身,我還在,大家也都在。”
這話聽的讓人心中一暖,甚至浸透心思被看穿時的涼意,令黎尚書喉頭微酸,他未再多言,抱拳朝裴相深深躬身一禮,方直起身子道,“相爺,那我去了。”
“去吧。”
黎尚書辭彆而出,卓禦史自裡間端著茶盞出來,“黎尚書真不愧咱們內閣第一謀略,他在刑部可惜,合該在兵部當差,方不算埋沒了他這一身的人才。”
“他不容易,如今在內閣處處被針對,可手下還有一幫小崽子,他下去了,那一幫官員也要被清算的。都是朝廷這些年培養出來的中流砥柱,黎尚書能撐住,我也能少操些心。”裴相終於把盆景修養如意,放下花剪與學生說話。
卓禦史也很同情黎尚書,黎尚書過來,無非是想做個哭訴模樣說不想去北疆,好為以後萬一留個退路。同在內閣為官,便是往時有過摩擦,如今也不會落井下石。卓禦史道,“我看陸國公如今氣焰愈發囂張,他是意圖要主持內閣了!老師,不得不防啊。”
“隻要他能辦得好,誰主持內閣都無妨。可如今,三殿下甫就藩便在北疆兵戈不斷,捷報頻出,北疆那是什麼地方,那些部族都是惡狼,略遜一星半點,他們就能虎視眈眈把骨頭都給你啃的不剩一眼。”裴相道,“原實看不出,三殿下有這等才乾。”
“是啊,原我就瞧著他天天臉黑的跟鐵板似的,便是就藩,怎麼也得年才能把封地調理順當。”卓禦史目光微動,“看來三殿下是以兵代撫,直接用武力震懾各部。”
裴相頜首,不得不說,這是十分高效的上等手段。
夕光透過窗棱鋪進室內,給室中師徒二人鍍了一層橘色霞光,卓禦史感慨,“真是一頭猛虎。”
若三殿下隻是帝都時表現出來的才乾,在遠離權力中心的北疆,也隻是一介受冷落的藩王罷了。如今這簡直是虎嘯北疆,與東宮這條蛟龍怕終要成龍虎相爭之勢。
卓禦史年輕,還未有厚重如裴相那等憂國憂民的憂思,他倒是看陸國公那眼釘肉刺輾轉反側的模樣,十分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