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問的淒涼,二人做過柳國公的家將,是見過大富貴的,帝都的貴夫人在郡王妃這個年紀保養如何,郡王妃如今又如何。縱瞧著王妃依舊是爽朗模樣,可這些年的風霜也烙在了眼角眉梢,思及當年,怎不令忠仆心酸難忍。
其實,郡王妃何嘗不傷感,這兩人不是尋常家將,說來是家中老管家之子,自幼也是一道長大,這些世仆說來比親人也不差什麼。當年柳家出事,郡王妃遠在晉地,隻打聽著老管家死在獄中,兩人皆下落不明。若柳家仍在,不論是在柳家當差,還是日後前程,斷也不是如今的江湖寥落客的模樣。
“我都好,這些年都平平安安的過來了,大妞也好,哎,她如今不在新伊,不然就能見著了,已長成大姑娘了。”郡王妃拭去眼角淚光,讓兩人坐下說話,“咱們還能相見,可見老天待咱們不薄,你們這些年怎麼過的,我當年輾轉打聽著,都沒你們的消息。我在晉王府,你們也是曉得的,怎麼也沒見你們去尋過我?”
大林咽下一口眼淚,“我們當年一並下了大獄,過了兩次堂,後來就沒人再理會我們,過了一個月,就有人把我們放了出來,那會兒才知道,國公爺已經沒了,公府也散了。”多年舊傷提及,仍是心痛難耐,大林麵色蒼白,不再說這些,“我在帝都還有些認識的人,雖不敢明著來往,內裡打聽著,聽說是陸伯辛為府裡求情,我們這些仆婢便沒大受牽連。可國公爺的脾氣,旁人不知,我還不知麼,他連養個外室都偷偷摸摸、戰戰兢兢的,他能有謀反的膽子?我斷不能讓國公爺這樣含冤,那是中元節,我和小林去祭奠國公爺……”
大林緊咬牙腮,用力太猛,已至寬闊方正的下巴連同脖頸都掙出幾根粗壯青筋,他用力喘了幾口氣,眼中射出刺骨恨意,“那會兒也沒有得力馬匹,我倆走著過去,就到的晚了些,就見墳地裡遠遠冒出青煙。可那時,咱家剛出事,族人死的死流的流散的散,看墳的老家人也早沒了,誰還會去燒紙。我倆就留了個心眼,遠遠的沒敢走近,伏臥在祭田的溝渠裡,借著溝渠的遮擋慢慢接近了那人的車駕,真是老天有眼,等了許久,終於等到那老賤人登車,我聽到那老賤人得意的說了句,‘可惜老國公爺、定國公主早逝,倘他二人尚在人世,眼見今日嘩啦啦大廈傾倒、家族分崩,那才真是快意至極!’。”
郡王妃的臉登時寒若冰雪,立刻追問,“那人是誰?是個女人?”
“我當時尾隨車駕,直待遠遠看那車進了一處府邸,又與小林輪流盯梢數日,方知那祭奠之人的身份。”大林恨的目眥欲裂,“當時我在溝渠便聽到腳步聲一高一低,仿佛腿腳有疾。當日,那車回的就是陸府,我不敢信,都說是陸伯辛求情,我們這些人才得以保全。直待看到陸伯辛的母親,陸家那老賤人出門,那老賤人走路一高一低,是個高低腿的瘸子,我方信了,那天的祭奠之人便是陸伯辛的老娘!”
郡王妃已是臉色劇變,當年父親是如何親手提攜了陸伯辛,將他自區區六品禁衛將領之位,一手提攜至北疆掌兵,甚至連家傳兵法都親自相授,沒有半點藏私。紀長毅不幸戰死軍中後,更是將他視為自己的繼承人,還曾親自雕了那塊玉佩給他。陸伯辛那樣的聰明人,不會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當年她嫁入晉王府,父親就曾與她說過,“你弟弟怕是一輩子富貴閒人的命數,以後有大事,可與伯辛商議。”首發
當年柳家出事,陸伯辛為柳家求情直至削爵,甚至,當年晉郡王那混球有與她和離之意,都是陸伯辛攔了下來。還有後來穆安之回宮之事,亦多賴陸伯辛遺折相助。
所以,郡王妃不是沒懷疑過陸家,但陸伯辛為了回護他們這些柳氏餘孤,的確付出不小。
難道,父親信錯了他?
柳家也信錯了他?
小林見郡王妃臉色變幻莫測,歎道,“其實睿侯是忠是奸,委實難辯。當年咱們府上出事,他並不在帝都。後來,我與我哥實在忍不下這口氣,那會兒他正好被削爵回了帝都,我跟我哥商量著,便是豁出命也要宰了他,為府裡老老小小報仇。”
郡王妃驚愕不已,一時按捺下國仇家恨,問,“陸伯辛是你倆殺的?也不對,陸伯辛死在新伊。”
“沒殺成,倒落入他手裡。他身邊護衛不少,見是我們,私下問了我們緣故,後來我們與他對質,他的臉色也很不好,另給了我們一人一份新的身份文書與一份產業,讓我們自去過活,不要再插手這件事,便放我們離開了。”小林唏噓,“當時就想拚個魚死網破,我娘當時身子也不大好,知道這事後心神不寧,後來跟我們說了一件舊事。”
“這麼一算是四十幾年前的陳事了。當時,我爹曾讓她去一處小庵照顧一個婦人,我娘去之前就想問問是個什麼人,既是照顧,人家什麼脾性,總要問清楚。我爹卻是說,一個字都不要問,便是去了,也不要與那婦人說一句話。我爹說的慎重,我娘便也不敢再問。她過去後也不敢打聽,服侍那婦人的仆婦皆是啞子,每天管著燒飯打掃,那婦人似有了身孕,非常驚惶,也非常貌美,每餐飯後總會吐,但還會讓那啞子仆婦再給她做些吃的,她稍好些後就繼續吃。也試圖跟我娘說話,可見我娘話少,她也便不說了。我娘在那小庵約有三個月,眼見那婦人肚子鼓了起來,有一天夜裡,我娘睡的特彆沉,待她醒來已是第二日天光大亮,那一天,所有在庵裡的仆婦都睡的很沉,她們醒來後,那婦人已是不見了。”
郡王妃這樣曆經風浪之人都不禁將心提到嗓子眼,禁不住問一句,“後來呢?”
“後來我娘回府請罪,公主細問後曾打發人過去查看,其他的,她便不知道了。可那婦人相貌極美,用我娘的話說,見之難忘。”小林擰眉,“我娘說,原本因隔了二十幾年,已是忘了的,可有一日,直待有一天,陸伯辛過府向老公爺彙稟公務,我娘到二門外與銀庫上的人對賬,偶爾見了陸伯辛一麵,當時就覺著隱隱眼熟。後來,陸伯辛得老國公爺青眼,時常出入國公府,我娘越看越覺眼熟,可就是想不起來。而有一日,我爹忽然重問起她那婦人的事,我娘突然就想起來了,陸伯辛的相貌是有三分像當年那位婦人。隻是,陸伯辛是男子,身上更多英武氣。後來,我爹出了一趟遠差,他去了哪裡,既沒有與我娘提過,也沒有與我們兄弟提過。當時我們沒多想,跟我爹出門的都是積年極忠心的老家將,我們以為是有機密要事,自然不多打聽,可如今想到,頗多可疑之處。”
“林大娘去小庵是什麼時候?”
“年份我娘已是記不清了,她記得是秋天,那一年石榴熟的格外好。”
的確應該是秋天,她從未見母親那樣震怒,幾乎要與父親決裂。那時弟妹都小,不,那時還沒有弟弟,正是母親膝下無子的時候。
原來是這樣。
郡王妃心中說不出是酸澀悵然還是旁的情緒,外麵日頭正好,隻是冬天的陽光也似乎帶著薄冰的冷意。
怪不得父親那樣不遺餘力的提攜陸伯辛,怪不得要雕一塊玉佩給他,怪不得會說,“伯辛當年在江湖行走,曾化名柳楓眠,可見與我柳家有緣。”
那望向陸伯辛的目光,欣慰溫暖遺憾歉疚……
怪不得會授他兵法,拱他為北疆統帥,對他那他的惜之愛之欣之重之,那不隻是來自上官對下官的賞識,還來自更深沉而隱秘的血統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