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一人——
是馮凝!
馮凝入宗師境以來,隻聽從陛下禦令。這也是陸國公篤定沒有他的幫忙,太子絕不可能奪權的原因之一,因為,無人牽製馮凝這樣的絕世高手,太子絕無可能用武力取得帝位。
可太子做到了,他竟然令馮凝殺了秦龍虎!
每思慮至此處,陸國公都有一種脖頸被利刃靠近的寒毛倒豎的恐懼,他再次不自覺的撫了撫頸項,以至卓禦史關心的問,“陸相,您是有些冷麼?”
“昨夜有點落枕,總想按一按。”陸國公勉強笑了笑。
今日大家都有些心不在焉,以至無人關心陸國公的落枕。隔窗見裴相遠遠行來,卓禦史這腿腳快的已是按捺不住迎到屋外去,急聲問,“恩相,如何了?”
卓禦史扶裴相進屋,內閣諸人紛紛看向裴相,連一向愛打磕睡的戶部傅尚書都睜開一雙老眼,神光內斂的望著裴相。
裴相坐回自己的老地方,內閣首輔之位,然後將陛下與太子的打算說了,謀逆之人要處置,這是自然,不過大家關心的顯然不是戰敗者的下場,所有人關心的都是禁衛大將軍與龍虎營大將軍兩個位置的去向。
聽裴相說完後,卓禦史忍不住看陸國公一眼,那一眼包含了滿滿的同情,心說,倒真是冤枉了陸國公,昨晚是真沒他什麼事。更新最快
不過也可憐,都這樣了,人家逼宮都不帶他,這人緣兒混的喲。
卓禦史能想到的,其他閣臣心裡也有過諸如此類猜測,既然裴相好端端的回來了,且觀裴相麵色尚好,那便是情勢尚未壞到不能收拾的地步。
何況,觀陸國公一無所得,便知太子與陸國公並非一丘之貉。
不論太子身上另一半血統到底來自哪裡,隻要這位殿下能如今日這般明白就好。他是皇子,而非陸氏子。
太子未與陸國公聯手,起碼內閣中除陸國公外,都認為這是極好局麵。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絲疼痛,陸國公的視線自裴相那裡移開,心下摒棄所有的嘲諷、寒冷、恐懼,他知道,還未到絕路。
不然,昨夜死的便不該隻是秦龍虎,而是應再加上一個陸仲陽了。
陸國公是傍晚落衙時分到東宮求見太子,不用再抻著誰了,太子早有逼宮的準備,也對他早有防範。但即便如此,太子不殺他,想來就是要用他。彼此心中有數,也不必再裝什麼舅甥之情、翁婿之義。
承自穆宣帝的習慣,太子也喜歡在書房做事。冬天的夜幕轉眼便至,書房內早早掌了燈,依舊亮如白晝。太子待他也是往日模樣,一指邊兒上的繡凳,“舅舅坐。”
陸國公卻無往日風度,他用腳推開繡凳,嗓子低而啞,“昨晚為什麼沒對我動手?”
陸國公如同困獸,因為他失了最大的支撐——十萬龍虎營。太子的手臂擱在書台上,雙手交握,這個姿勢相當鄭重,“老三要來了,陸文嘉也會與他一起來,陝甘何總督是文官出身,文官善治理地方,不善戰事。”
太子話中流露出的意味令陸國公頗是錯愕,“你肯讓我去帶兵?”說著奚落一笑,“你老子可是隻肯讓陸文嘉領兵的。”
“外祖母舅媽表兄他們都留在帝都。”太子在陸國公盯過來時忽而就笑了,“舅舅今日心神大亂,你這樣在乎他們,我就更放心了。”
陸國公肚子裡不知問候了太子哪些好話,太子也並不在乎,太子徑自道,“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你想借秦僖的手製約我,那是不可能的,人都說外甥肖舅,這些陰謀詭計,我更勝你一籌。陝甘有五萬駐兵,天險關隘更是數之不儘,我給舅舅陝甘的兵權,你若勝了老三勝了陸文嘉,便可整飭兵馬,重回帝都。介時,舅舅可用麾下鐵蹄踏破帝都城門,江山天下啜手可得。舅舅若敗了,您也敗的堂堂正正,放心,若陝甘攔不住北疆兵,過了洛陽就是直隸,您若到了地下,我估計沒幾日也得去陪你,黃泉路上,你等我一等,咱們興許還能做個伴。”
“這是我的提議,舅舅願意去就去,不願意也無妨。”太子沒有任何要勉強陸國公的意思。
陸國公卻是道,“我去。”
“那我就是帝都等著舅舅的好消息了。”
“什麼消息是好消息?”陸國公諷刺的問。
太子歪頭想了想,“舅舅得勝,不會留我。老三得勝,我更無生路。聽著都不是好消息。”
陸國公刻薄的說,“原來你竟是這樣大公無私的一個人?那你逼什麼宮?你該坐在這儲君寶座等著你父慈子孝的皇帝爹將你廢儲幽禁,這樣起碼還有條活路給你苟延殘喘。”
“那還是希望你們能互相消耗久一些,最好雙方都打殘,於我最有利。”太子美麗的眼睛看向陸國公,“我身為太子想活個體麵都這樣難,何況舅舅呢?大家都不容易,想爭一條體麵的活路,就是這麼難。”
陸國公不欲再爭口舌之利,因為很難能勝過這位無恥至極什麼都敢說的儲君。可陸國公也不會讓太子這樣安安穩穩的坐在東宮,陸國公歎了口氣,“殿下一定不解,秦龍虎為何對秦廷那樣刻薄吧?”
“我猜不是個好故事,舅舅可以選擇不說。”
“臣今日不說,隻怕以後沒機會說了。那樣,怕這世間再無人肯告辭殿下秦廷的身世。”陸國公偏要說,“秦廷論穩重論才乾論孝敬都遠勝秦巡,為何秦龍虎會拿他做隨三皇子巡視河南的棄子?為何尚主時,秦龍虎首推的不是長子而是次子,為何會力主他走北疆那趟苦差?殿下難道從未好奇過。”
太子歎口氣,隻好道,“世間有為了磨練兒子而對兒子嚴苛以待的,可我從未見過有哪個做父親的會要兒子的命,除非這個父親不是親生父親。”
“殿下真是聰穎過人,一語中的。”陸國公那雙素來謙和的眸子此時卻閃爍著冷酷殘忍的光芒,“那殿下不妨猜猜,秦廷究竟是誰家子弟?”
“這我如何猜得出?”太子十指對壓撐開,修長的眉心蹙了蹙,“舅舅這時非要告訴我,肯定不是為了幫我,而是要亂我心誌。”
陸國公笑著搖頭,“殿下這樣聰穎之人,我怎忍心瞞你,以免你將自身安危錯付大仇人之子。”
“我有什麼仇家?”
“你母後能做皇後是柳皇後被廢,她方得封後位。柳皇後失勢,皆因柳家失勢,柳家有此下場,全拜我所賜。當然,你我貌合神離,可你的母親,是自柳家落敗後得到莫大好處的,就是你,若柳家尚在輪得到你做太子?!”陸國公快意的問,“你不以柳家為敵,你說,若柳家遺孤尚在,他會如何想你?”
太子揉捏著眉心,仍是不信,“秦僖當年雖受老國公提攜之恩,可他後來離開了禁衛軍,才到的龍虎營。他與柳家,應是既無大恩亦無大仇,他為何要收養柳家遺孤?何況,都知道當年那個孩子並非柳國公之子,而且,我的消息沒錯的話,那個孩子被送到天祈寺養大,後來就在天祈寺做了僧人,如今在新伊與老三在一處。”
陸國公一陣大笑,“天祈寺的那個,才是抱來的。真正的那個,才是被換的。”
太子心中悚然,盯著陸國公說一句,“舅舅真是好手段。可我仍不信,撫養柳家遺孤是要冒莫大風險的,柳家沒給秦僖這樣大的恩情!何況,看秦僖後來所為,也不像是報恩的!可他與柳家哪兒來得這麼大仇,要害一個小孩子?!”
“他與柳家當然無仇,可他是因何離開的禁衛軍?是陸伯辛逼走了他!柳家老國公之後,沒有能支撐門戶的子弟,憑當年老國公對他的欣賞,他一直以為,沒有陸伯辛,那麼拜功封爵的就該是他。所以,但凡陸伯辛愛的,他必棄之。但凡陸伯辛要保的,他必恨之。他原本無所謂這麼個小嬰孩,可陸伯辛一定要從我手上奪走,他看陸伯辛這麼在意這個孩子,立刻就要奪到手。恰好他妻子難產,生下的長子未足月便夭折,這孩子一到手他便充做了長子。原本他該對這個孩子好的,可一看到這孩子,約摸就會想起陸伯辛,就怎麼都好不起來了。”陸國公感慨,“真是世事難料,原本河南之行後,我看三殿下對秦廷頗是欣賞,還想著,他們到底是正經姑舅兄弟,一見就這樣投緣。如今看來,秦廷與殿下更投緣。”
陸國公快意的朝太子一拱手,深深一揖,“恭喜殿下得此妹婿,得此良將。更恭喜殿下將身家性命托付柳氏。”
陸國公大笑離去,臨去前對太子道,“殿下連我這親舅舅親嶽父都不信,殿下可儘情信任柳氏子。”
直待陸國公夜號般的笑聲遠去,太子眼眸輕闔,唇角似笑非笑,這世間子迫父、弟弑兄、忘本負義、恩將仇報,都不新鮮。
至親都不可信,還能信誰?
可世間若無一可信、能信之人,那在這人世間,當是何等的寂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