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璽記石頭與水!
番外五
陸老太這一番言辭,大致上是沒有欺瞞,但是,三位高官相信,她必還有許多事未說。甚至,還有三位高官都不能理解的地方。
譬如,就陸老太這膚淺見識,睿侯又是自幼被當殺手訓練的,陸博身為鎮南國親王,對睿侯必然是利用居多,不可能教睿侯忠君愛國之類的品質,睿侯又是從哪裡學來的這些忠君大義。
總不可能生而知之吧。
這個疑團,陸老太都不清楚,最終是林程給大家解的惑。
大家隻知林程與睿侯相識於微時,卻不知是微到何時。說來也是一樁巧遇,林程隨養父拜訪一位隱居的朋友,回家途中遇到劫道的,當時林程年紀尚小,卻也英武,養父雖是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書生,也不能讓孩子出去對抗劫匪,於是,劫匪還沒怎麼著,父子倆先就誰護誰爭了起來。
當時那劫匪還指著林程跟手下小弟感慨,“要有兒子就得生這樣的。”
這便是劫匪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睿侯殺完人路過此地,順手救了父子二人,當然,也險沒把父子二人嚇死,以為是遇著黑吃黑,剛那劫匪話還多兩句,這殺人魔可是一句話沒有就直接開殺的。
父子倆抱在一起瑟瑟發抖,睿侯把劍上的血擦乾淨,刷的收回劍鞘,冷冷的說,“沒事了,你們走吧。”
父子倆就想抱頭鼠躥,不過,養父是秀才,林程年紀小,也懂事了,秀才很識趣,沒與睿侯說什麼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話,而是很認真的道謝,林程也謝了睿侯救命之恩,從此還在心中埋下一粒習武的種子。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就是這樣奇妙,睿侯當時年紀不大,因出殺人麻利,冷酷無情,時常被派出去執行任務。
但也不是沒有失手的時候,有一回遇到紮手的,睿侯逃命過程中被林程藏在過年置辦的年貨裡帶回村,藏自己家兩個月,直待睿侯養好傷。
能兩次相遇,可見緣分。
林程的養父黃秀才也是個通達人,而且,秀才嘛,總有些傳道授業的毛病,再加上待睿侯傷勢略好些,一問,竟是個文盲,要說也不是不識字,但攏共也就認識千把字。黃秀才原是想著,看這孩子雖殺人如麻卻年紀不大,興許還有可堪教導之處,就在教子女的時候,也順帶教睿侯一些。
不想這一教便極有成就感,睿侯在文字上的啟蒙其實極晚,卻是個一點就通的靈秀人物。
這樣的人,往往需要的隻是引他入門的人,一旦入門,自學也能成就自身。
睿侯得了黃家這點機緣,便開始讀書,不知是不是血脈作崇,他偏愛史書兵法,哪怕讀不大懂的孫子兵法也喜一讀再讀。
而且,就此與林程結下了一生的友誼。
林程說起這段往事,聽著無不唏噓感慨,但其實,這隻是睿侯離奇人生中的一個拐點,睿侯的一生,比所有人想像中都更為傳奇也更為悲情。
一般孩子不大會記得六歲以前的事,睿侯對幼時印象也不深,但他隱隱記得,他幼時叫父親的人,並不是他後來姓陸的父親。
他隱約記得那人清瘦的身形,握著他的手教他認自己名字,“伯辛伯辛。”
所以,陸博隻能算他的養父。
陸博也從未隱瞞過他,包括送他去組織之前,便與母親一起將他的身世合盤托出,母親說他是琅琊王氏子,但王家因罪獲刑,隻能帶著他一路南下逃命,他的生身父母都死在逃命途中。甚至,母親也不是他的生母,他的生母另有其人,是母親的姐姐,母親是他的姨媽。
母親說,就擔心以後他身世泄露,問他要不要去學些武功傍身。
彼時陸伯辛也不過八歲,已經知道問清楚父母如何隕命,小小陸伯辛當然很悲憤,憑誰知道父母慘死都不會不憤怒,早慧的孩子,會更為敏感,何況,不知是不是幼時太過顛沛的緣故,陸伯辛對親人有一種本能上的依戀。
但他還是決定去學武功,以後為父母報仇。
許多年後,陸伯辛時常會想,如果他當年沒有去組織,他會過什麼樣的人生?得出的結論是,不會更好。
因為,他從未見除了他誰會一出生就生活在謊言與陰謀中。
孩子大都是白紙,而白紙是最好塑造的,何況陸伯辛有這樣的天分,他習武天資極高,十二歲時已經在一同訓練的孩子中數一數二,但這時,陸博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組織選拔殺手會的折損率,陸博知道陸伯辛是琅琊王氏子,哪怕王家現在聲勢不比從前,在陸博看來,這也是曾經極顯赫的大家族。
陸伯辛對於陸博是有大用的,所以,陸博需要他格外聽說,所以,在那一界的殺手選拔中,陸博要求,隻留下最出眾的一人。
做殺人當然要無情才好,陸伯辛恰好相反,他非常重情重義,哪怕他自幼就在組織中接受訓練,他也可以接受訓練中折損,但是,不能不拿他當人。一起訓練的夥伴以陸伯辛為首,但後來,這些人隻活了陸伯辛一個。
陸伯辛立誓要報此仇。
黃秀才的機緣則給陸伯辛打開了另一扇更為廣闊的天地,也讓陸伯辛查到組織更多的秘辛,他做了許多年的殺手,卻從不喜歡這樣的生活,他要更為光明正大的活著,在到南夷經商的時候他得以接觸到南安侯在南夷的駐軍。
陸伯辛雖將組織反殺,卻一直未能查到幕後之人,他利用前往雲貴的機會,一舉數得,開始為南安侯情報。
這樣的年輕人,英俊,乾練,很難讓人不喜歡。
南安侯時有賞賜,陸伯辛也欣然接受。直待略熟些,南安侯發現,陸伯辛還有好學的優點,他並不似尋常江湖武夫,不知打殺,陸伯辛酷愛兵史,良材美玉,已在熠熠生輝。
陸伯辛查到的消息越來越多,他開始對陸博有隱隱的懷疑,但這懷疑真正落到實處,還是陸伯辛帶著玄隱閣做的那樁劫殺定睿親王之事。
當陸伯辛看到陸博那張麵孔,他心中所有懷疑都成了真,沒有片刻猶豫,陸伯辛一刀便砍下了陸博的頭顱。
陸博的腦袋飛在半空,頸項噴出大股鮮血,身軀隨之倒是,頭顱正落在陸伯辛的腳畔,那張雙眸圓睜的臉上有一個上翹的唇角,仿佛含著一個神秘莫測的微笑,在望著陸伯辛。
陸伯辛不會蠢到把這件事告知母弟,但是,這件事他不說,鎮南國的細作會想方設法的讓陸老太與陸仲陽知曉,儘管陸仲陽表現的一無所知。
但,陸伯辛顧不了這麼多,他必需要殺了陸博,陸博活一日,他心中便恨一日。他寧可死,也要宰了陸博!
或者,自從他殺了陸博,卻不能對母弟下手,便注定他要死在他們手裡。
很長一段時間內,陸伯辛都認為,他的生母的確是他的姨媽,他的確是琅琊王家血脈。他到帝都後,進入禁衛軍當差,禁衛多權貴子弟,即便以陸伯辛之能,想站住腳也很不容易。尤其是他得柳國公青眼後,嫉妒的人比比皆是,他與秦僖那一戰,是不得不戰。
秦僖出身寒門,自有一種狠勁。但是,他與陸伯辛比,差的遠。陸伯辛論武功其實略遜秦僖,但他比秦僖更狠,陸伯辛一戰成名,渾身血葫蘆似的給人抬了回去。若不是柳國公著太醫去給他醫治,興許還會留下暗傷。
柳國公頗是愛才,認定陸伯辛會有出息,不過,陸伯辛那身武功也讓柳國公好奇,實不像正經中原路數。陸伯辛便將組織的事刪刪減減的說了,連組織背後是鎮南王室都未保留,這在很大程度上取信了柳國公,畢竟,陸伯辛是出手擊殺定睿親王之人,鎮南王室再怎麼也不可能拿一位親王的腦袋讓陸伯辛做酬碼。
但陸伯辛當時年已長成,武功很難再有進益,終身停留在中流之境。
不過,他借此機會倒是為林程討了個機緣,林程自幼修習的是少林外八路的樸實功夫,比街上賣藝的強不了太多,但林程於武道比自己有天分,柳公府世代豪門,關係人脈超乎想像,而且,柳國公很欣賞陸伯辛這種義薄雲天的個性,林程果然於少林得益極多。
陸伯辛由此成為柳國公身邊的紅人,柳國公出入很喜歡帶著他,陸伯辛做事也合柳國公的心意。連當年的柳世子都打趣說,“不知道的還以為伯辛你是我爹的兒子哪。”
陸伯辛連忙道,“世子可不許胡說。”
“哎,我要是有你這樣能乾的兄長就好了。”柳世子懶散了揮兩下折扇,很有些苦惱,他生性不愛打打殺殺的事,武功學的也不好,但為人不錯,待誰都很和氣,還試圖給陸伯辛與秦僖說和過,隻是沒成功。
柳世子也很喜歡陸伯辛,時常跟他說些無傷大雅的小煩惱,陸伯辛開始挺煩他,簡直是難以想像世間竟有這樣幸運的人,生在豪門,長於富貴,從小最大的煩惱不過是今年的魏紫沒開好,家裡狸花貓食欲不振……
簡直幸運的讓人嫉妒。
柳世子知道他喜好兵書後,還把家裡兵書拿出來給他看,陸伯辛連連推辭,心說,現在還是國公爺當家,以後這笨蛋襲爵,怕是將家都得賣了。柳世子倒不如何在意,“我跟爹說過了,我反正不是這材料,我一看兵書就不自在,於這竅實在不大通。你既喜歡就拿去看吧,就是傳給人也不怕,雖說各家有各家練兵的本事,可憑哪家兵法也蓋不過孫子兵法,孫子兵法就擺大街上書鋪子裡,也沒見誰就成了大將軍。”
陸伯辛為人何等謹慎,不好拒柳世子的好意,私下還是請示了柳國公一回。柳國公說,“眼下我事務多,你先自己看,有哪裡不通隻管來問我。”
這並不是一句空話,柳國公有空還會問起陸伯辛的學習進度,時有考校。陸伯辛那種聞一知十的通透,簡直令柳國公愛不釋手。
難得的是,陸伯辛與新帝關係頗好。
陸伯辛開始在帝都聲名雀起,柳皇後還親自見了陸伯辛一麵,之後與父親感慨,“當真是明珠寶玉,不世出的奇才。”
柳國公頜首,“我看伯辛也極好。”
“有此一人,可抵柳家一族啊。”
柳國公略有不豫,“我觀伯辛,並非忘恩負義之人。”
“父親彆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柳皇後擺擺手,鬢間鳳釵銜的寶珠隨之輕輕晃動,在她臉頰投下淺淡光影,“才乾不足之人才喜歡用陰謀詭計,陸伯辛已經可以光明正大得到一切,他不是那等庸官俗吏。我聽姐姐說過他的身世,有那樣的經曆還頗有熱忱,這人骨子裡必重情重義,太看重什麼,必會為此所傷。”
“我當什麼,倘伯辛不是這樣的性情,我也不會對他另眼相待。”
一個家族若要傾頹,有時不隻因人力,大半也是天意。
柳國公看中的長婿紀大將軍在北疆戰亡,柳國公親自披甲前赴北疆穩定局勢,陸伯辛這顆耀眼將星終於閃耀在東穆大地,痛失愛婿的柳國公是否在陸伯辛身上得到巨大安慰,故人已逝,再無人知。
但是,柳國公在將北疆軍交給陸伯辛之前是派人對陸伯辛做過細致到極點的調查的,包括陸伯辛自出生到離開西南的事,憑柳家當年權勢,到底查出什麼,已無人能知。
但是,紀大將軍戰亡,柳國公年邁,柳世子無意軍務,而初登基的穆宣帝,已將對陸伯辛的欣賞寫在眼角眉梢話裡話外。
麵對這一切,陸伯辛罕見的迷茫了,他不是沒想過為父母報仇血恨,入禁衛軍,接近柳國公,他心中一直存有這種打算。但是,柳國公待他如親子,一路提攜不說,甚至親自教導兵法,無半點藏私。
甚至在紀大將軍過逝後,北疆不是沒有戰功卓著出身名門的將軍,但是,柳國公仍是將他視為北疆軍的繼承者,這是尋常的恩情。
任何人得到這樣的恩情,都會肝腦以報。
陸伯辛在心裡說,算了,算了吧。柳家於我有這樣的恩情,我若對柳家下手,那我成什麼人了。
我不能做這樣的下作事。
柳國公過逝後,陸伯辛順利接掌北疆軍,而危機,已在暗中潛伏。北疆戰局需要陸伯辛常駐北疆,他是在柳國公過逝半年後接到大妹入宮的消息,當時便有紀將軍私下問他,“大將軍是要效仿衛青做外戚麼?”
這話問到陸伯辛麵前,真如一記耳光摑在他的臉頰。
陸伯辛不是那種心中會寬慰自己反正柳家與我有仇的人,他無時無刻不清醒,所以,這樣的局麵也讓他更為難堪。
陸伯辛做出的反應是接了獨子在身邊親自教導,同時讓陸仲陽到北疆當差。陸仲陽親自到新伊同他解釋,陸仲陽的話是,“都是陛下的意思,陛下來家中小座,哥,誰能拂逆陛下心意。哥,如果陛下無此心,誰能勉強陛下。”
“那也不該是大妹,仲陽,衛皇後取代陳皇後,最後衛家結局如何?”陸伯辛問。
陸仲陽笑的勉強,“哥,你真的想多了。”
“你與大妹比我近,你好好想想吧,彆為一時心思,藏送了你們自己。我平生殺人無數,以後也不敢求一個好結局,但有一句話,這世間,因果循環,誰也逃不過。我在這裡,隨時等你拿刀過來複仇。但我希望你堂堂正正的來,彆用那些陰詭伎倆,小人手段。”陸伯辛那一眼看透陸仲陽的心肺,“陸博是我殺的,不用再查了。我等你。”
陸仲陽那一刹甚至渾身都是麻木的,仿佛被誰一刀穿心而過,痛到極致反是感不到痛。良久,他方從靈魂的劇痛中回神,問,“為什麼?”
“他是鎮南國的定睿親王,化名陸博,在東穆培養殺手,查探消息。他在鎮南國早有妻室兒女,你一半是東穆血統一半是鎮南血脈,你可以試試,現在回鎮南國能不能得到他們王室的承認。現在我這樣說,你會認為我心懷惡意,但是,真正看重的兒女,不會不給他們一個身份。他一直將你們視為棋子,我連棋子都不如,我在組織中,十二歲就開始為他們殺人了,我以上以下訓練的殺手,都有一成人能活,隻有我一同訓練的兄弟夥伴,都死在我的刀下,因為陸博要馴服我,他要我做他的傀儡木偶,我不想一輩子在暗域中為人操控,他帶人潛入南夷要顛覆南夷土族,我那時才知道他的身份,所以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