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久前,常胥思考過一個問題,用自己的性命換他人的死亡,是否值得。
當時他的答案是不值得,因為他想要活下去,殺死齊斯也是為了更自由、不受威脅地活下去。
但如果將天平另一側的籌碼換作其他人的性命呢?
常胥自有記憶起就被鬼怪環簇,張牙舞爪、鮮血淋漓的猙獰形影如同遠古的薩滿般圍繞著他手舞足蹈,在發現他能看到它們後變本加厲,想要接近他、撕咬他、取代他。
直露的、不加掩飾的惡意構成他對死亡的憎惡,並相應地激發對生存的渴望,他頑強地活了下去,並隨著年歲的增長逐漸擁有抗衡詭異的能力,成為被那些鬼怪畏怯的存在。
他終於聽到了鬼怪們的話語,和記憶裡那些充斥著威嚇的尖嘯不同,它們在意識到奈何不了他後,變得格外客氣。
它們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教導他各種生存的道理,試圖說明他也是它們中的一員,而那些道理確實能幫助他在孤兒院中生存下來。
但鬼怪終究是冰冷的,不如人類那樣溫熱。
常胥一走到陽光下,它們便一哄而散,直到他回到陰影中,才再度如潮水般湧了上來。
它們想要留下他,就像粘稠的沼澤拖拽誤入其中的生靈,直到淹沒麵頰,鑽入口鼻。
常胥卻知道,自己是不願意一輩子生活在沒有陽光的地方的。
幼小的他在廊道間奔跑,護著懷裡的食物躲避大孩子們的追逐,原本沒有路的走廊儘頭多出一扇石門,他踏入其間,看到虯結的藤蔓間封鎖的金色,迸射布滿灰塵的光明。
長大以後他以成百上千的勝局被孩子們冠以“怪物”之名,那些恐懼的、排斥的目光比鬼怪的溫度還要冰冷。他不喜歡,因而遠離人群,常常坐在孤兒院緊閉的大門邊一個人發呆。
每當晴天有人進入孤兒院的時候,大門被拉開,便有一束金色的陽光從門縫斜射進來,將他攔腰截斷,又緩緩擴散開,照亮他的臉。
一對捐助過許多慈善基金會的夫婦來孤兒院中考察,端莊慈祥的女人將一個魔方塞進他手中,殘存的餘溫激起他冰涼的手神經性的戰栗。
他看著“吱呀”打開又“吱呀”閉合的門,知道外麵是屬於人類的世界,那是溫暖的、明亮的,不同於詭異和怪物的族群。
他忽然特彆想做一個人。
若是有人同在那家孤兒院長大,一定會有這麼一幕模糊的印象:有一個打架從來沒輸過的傻大個,起初孤身一人,後麵總被一群孩子圍著。
常胥願意伸出援手庇護那些主動向他尋求幫助的孩子,好像一種人性的證明,一場蛻變成人的儀式。
但對情緒的敏銳直覺又使他能夠察覺到孩子們的恐懼和厭惡。他知道,自己在他們眼中依舊是怪物,而非同類。
直到……寧絮的出現。
寧絮是第一個用看人的目光看他的人,也是很長一段時間裡的惟一一個。
“人生來不是為了做野獸的。”女人悲憫地向他伸出手,將他帶入人類的世界。
那天之後,常胥一度以為自己終於成為了一個正常的人類。
他可以自由地去往各個地方,隨時隨地觸碰光明和溫暖;他可以吃新鮮的、人類普遍接受的食物,而非腐爛的老鼠;他可以混雜在人群間,不會再被投注異樣的目光……
他能夠察覺到旁人的善意中有刻意和利用的意味,但相比過往遇到的敵視已經要好上太多了。
於是,他認真地參與各種針對詭異的訓練,一絲不苟地遵守屬於人類的道德,並最終進入詭異遊戲。
一個個副本將人性中最陰暗的部分放大,常胥沐浴在蠅營狗苟的算計之中,不止一次感到茫然。
“人與鬼有什麼不同呢?”他問寧絮,“一樣的欺軟怕硬,一樣的貪生怕死,一樣的逐利而生。”
寧絮告訴他:“人會救人,而鬼隻會殺人。”
他想,他終究還是要做人的。
……
此時此刻,《鬥獸場》副本中,常胥站起身來,從正對門的牆壁上取下黑狼麵具,掛在空白的牆麵上。
獸麵的斯芬克斯睜開眼睛,憐憫地盯著他看:“你希望我實現你的願望,是嗎?哪怕代價是真正的死亡?”
常胥說:“是。”
他一字一頓道:“我希望你實現我的願望,殺死齊斯。”
斯芬克斯的眼睛閃爍著金芒,恰似多年以前在走廊儘頭看到的那抹光。
常胥身前積分一欄的數值迅速下降,與之相伴的是,石灰的痕跡在他臉上肆意攀爬。
“假設有一個瘋子想和你比賽殺人,在限定的時間內,誰殺的人多誰贏。
“你若贏了,將無事發生;你若輸了,他就會毀滅全世界。你會如何選擇呢?”
昨夜的夢裡,黑衣金眸的神明又一次問他這個問題。
至此,常胥終於知道了答案,也知道了自己會做出的選擇。
“我會阻止那個瘋子殺人,然後在最後一秒殺死我自己,這樣我就比那個瘋子多殺一個人。”他抬眼,聲音平靜,“我贏了,他們會活下去。”
他曾以為,他所追求的是不受威脅的生存。現在才發現,在那之上還有更重要的東西。
僅僅像野獸那樣被求生本能支配,漫無目的地活著,這種生活他經受了十八年,並不喜歡。
視線右上角的身份牌翻滾著黑霧,寫滿法令條文的書冊迅速翻頁,最終定格在某一章節。
更高位的金色神殿陡然崩碎,紅衣的主祭碎裂成點點光屑,一襲黑衣的審判者拾級而下,虛影擴散在天地之間。
【審判已完成……處罪人齊斯以極刑】
常胥頭頂的猩紅國王棋散成碎片,沾血的十字架被收回卡麵,重新掛在審判者的右手。
與此同時,所有玩家都聽到了係統播報聲:
【主線任務“殺死齊斯”已完成】
【恭喜玩家通關多人副本《鬥獸場》】
【諸神的饗宴上,神的子民跳起娛神的舞蹈,傲慢的神明哈哈大笑】
【死者的鮮血來調味,屍體的頭顱作酒杯,人類與野獸一起醉倒】
劉雨涵仰躺在稻草床上,胸口的刀傷不再疼痛,血液停止外溢,生命狀態亦被定格。
念茯和秦沐同時抬起頭,石化的進程在她們身上停滯,饑餓感也無從尋覓。
“他怎麼會死呢?不是說好了會複活的嗎?”念茯喃喃地問。秦沐苦笑:“看來我猜錯了,他依舊不是我要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