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在忠信忠旭的要求下檢查過兩回，五十三歲時下身不適的時候，因是身體其他地方出了異樣才進去的，便依然沒將眼睛的毛病當成多大的事，醫生看了看，說了一大堆眾人都雲裡霧裡的名詞，用老張的話總結問題是有一些，甚至最後最惡劣的結果是一點兒也看不見，可是，不危急生命，不像她當時所醫治的婦科病那樣不動手術必然死亡，這樣，也就隨它去了。他對幾個被即將給黎書慧動手術，卻提前說了一大堆不善後果的醫生嚇到總是暗自抹淚的子女說哪有人不老啊，哪個人老了不生點毛病啊，哪個人老了眼睛耳朵還精靈得很啊，哪個人老了不是瞎子聾子啊，老都老了，要看得那麼清楚做啷個……
老都老了，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通常如此。
所幸，那一年的婦科手術很是順利。
再後來，老張也前前後後帶著她在鎮裡的醫院，公社的衛生院看過幾回，結果無非那幾句話正常，人老了，都有點毛病，那個機器轉久了嘜它也有個彆零件壞了的時候噻……
豬醫生說她是青光眼，說的斬釘截鐵，至於具體治療方案，中草藥說了一大堆，藥店裡抓的，自個兒上山采的，問人家要的……
“能看到點花花兒不就可以了，你要看得那麼清楚整啷個，像李順江屋裡那個，丁點兒都看不見聽不到她不也好好活著屁事沒有，一頓還能吃好幾碗白乾飯！”
“是噻，你等著吧，等著你看不到聽不見的那天！”
老張還聽說忠傳恐怕也能領到補助。
“依照說，本該她是能領到的，她四十好幾的人了，一直也沒走個人家，一味是個人跟著你們父母過的，以後你們百年上山，她是該有個保障。但是呢，她也不全是一個人沒有保障，她不是還撿了個娃子養著的嘜，雖說不是親生的，但戶口是在你們頭上欸，娃子他是跟著忠傳喊媽欸，你說是不是，她這樣就不符合了噻！畢竟上頭給的名額才這麼幾個，我要是給她同意了那你說外頭的人啷個依叫呢？你說是不是，你也是老同誌了，多多少少你也要理解一下我們的難處，我們也不容易啊，為了這幾個名額我們也是，腳板都跑大了……”
可老張對大隊辦這番話十分不認同，於是又開始了各種跑路找關係開證明搞同意。
有一趟從婦聯回來的路上累了在大坡崗的堰溝上歇氣，正巧遇到從大隊轉來歇了氣準備動身往屋裡去的李順江，他也是來為屋裡瞎婆子辦證明的。老張遞了張煙葉給他，他又坐下來同老張擺一陣龍門陣，才曉得這一路上早不知跑壞了多少雙黃膠鞋。
“還是像曾醜兒那樣的好，有個在鎮裡吃公家飯的兒子，政策才將將下來你這些還不曉得人家就已經樣樣都辦好了，不像我們這些，還要這裡一趟那裡一趟天天跑腳板，那天我在公社碰到何慶坊，他也是，來辦個啷個貧困補助，他說起還嚇人，前前後後跑了多少趟，到頭來補助的錢還不夠他跑爛的鞋子錢！說是說補助補助，哄鬼！不曉得他那些花頭？這裡除一點那裡除一點，除了他幾爺子的過路費，到你手裡還有點啷個。”
老張不禁在心底打鼓，前一秒還興衝衝的心頭慌慌張張的翻滾一陣，漸漸如冷水灌頂冷卻下去，卻一點思想所得也沒有，頭上的皺紋倒是紋路愈發清晰，他隻好大張著嘴，眼睛久久的望著遠方，笑道“哪個不是這樣呢。”
李順江看他的模樣，以為他心頭早已看清，又歎氣道“你倒是還好喲，像你跟李官福你們，黨員，又是工人轉來的，年年國家還發幾個錢給你們，我們有什麼呢，子女是出去的，他各人有個屋，莫非他還回你這山旮旯來嗎？個人都是當爺爺的人了，也是一家老小拖著，他不來找你要錢要糧已經好得很了，他還生怕你找他要吃要穿呢！養兒有啷個用哦——沒得用，沒得意思。”
老張由不住笑，他的名聲跟王二一樣，酒醉鬼，老先人“硬要沒得兒你還心頭慌非要生一個備著欸！該曉得多生幾個噻，總有一個是有用的，這個無用還可以指望那個。”
“那都是空話！兒！牲口兒！”他仔細將煙葉裹起來裝竹筒煙鬥裡，哆嗦著慢慢從口袋裡掏打火機，一下，兩下，三下，那個灌汽油的打火機恐怕也上歲數了“錢都曉得平分，老子光望一個人養啊？是你你乾不？你也曉得躲懶欸，喊分錢喊拿東西一個二個跑的飛快，一說生瘡害病一個二個影影兒都看不到。”
“再好都沒得你想得好。”老張道“就像他從你這裡拿錢一樣，你拿的再多他還是嫌見不夠！你個人貪心那怪哪個。”
“哪個不貪心呢，哪個是傻子呢，錢還沒得人要？我又不心厚，隻拿我該拿的那點就是，多的我也不要，人家的我不惦記，你不要？該是我的你還給我挪落了，那哪個安逸呢。”他抬著胳膊點煙，才發現胳肢窩下的衣服撕裂了好長一條縫，翻出來拽著看，嘴裡咬著煙嘟囔“你還行實，幾十年都沒爛，今天把你穿爛了，好嘛，你也退休了。”
老張望一望他那衣裳，衣領泛白的青布褂子，胸前幾顆扣子兩個黑色一個白色一個花色，口袋處和衣擺下麵有幾個煙頭燙出來的洞，他揶揄著努努嘴要開腔，笑一笑，話咽回去了。又把目光放到遠處，似呢喃道“幾十年的老東西還不退休，還指望它工作到哪時侯啊。”
忠傳那個證明始終沒跑下來，她本人倒不多大上心，整日曬穀子砍高粱挖紅苕忙的不可開交，十一一過信好最後一個長假也沒有了，趁著他七天放假在家，緊著拉他幫忙打高粱。
老張乾脆就不跑了，也一起幫著搬運，掛曬，打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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