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信好把錢從口袋裡摸出來，又把口袋的白色內襯也翻出來理了理，同老張道“我過去看看醫院那邊，晚上再過來。”
他已經把晚上過來這話都說了，老張也就光剩點點頭來，因做出要起身送他的姿勢“早點過來嘛，好一陣沒看到你幺舅了呢，你大學他還說送你個電腦呢，早點過來吧。”
信好笑著點點頭，走到飯廳來，黎書慧正在趙盈房間的衣櫃裡找被罩“嘎我走了。”
“就走了嗎，晚上過來宵夜吧，他們一哈都轉來呢，這被罩收的時候乾乾淨淨的，落雨一股黴風氣味，這個晚上啷個蓋啊。要得，你過去嘛，晚上莫跟潘宏一起跑了，過來吃飯。”
“嗯，要得。”說罷，回頭開門出去。
從張家灣坳溝過來到新岩寺上麵，蔥鬱的綠與藍天白雲連成一片，延綿無儘的山川仿佛潑墨中景，可惜入秋綠色漸黃，看來叫人無端憔悴，也沒有雲霧籠罩，沒得彷如神仙遁世後隱居那般的仙氣繚繞，雖然不叫破敗，終究算不上世外桃源。
潘宏在心裡這樣感歎，卻又馬上給信好打電話歡喜道“路比以前還整得好，修得安逸得很，水泥這些鋪著，來，轉來蓋彆墅。”
“可以呀，地方恁大，空氣也好，你再蓋個故宮都可以。”信好這時正從張家出來不知往哪兒去，停在馬路邊的商鋪門口，望著路過的陌生人同他說話。
“你來噻，帶你一起，我從新岩寺直接修個纜車或者整個爬坡的過山車一夥到河底下去，免得上坡下坡軟腳杆。哎呀，隻有新岩寺還熱鬨，你看，煙灰錢紙燒得到處都是，這幾塊碑還在這裡欸，還將就看得清，上麵還有你的名字呢，你還捐了二十塊錢！”
“那是你二公給他們寫的名字，一屋人一哈名字都有，他幾個會首是一百，忠傳那輩一個人三十，小的們一哈二十。”潘天發也擠著眼睛趴近來手指找，並一個一個指給他看“啷個沒得嘛，信好信有信歡，一哈都有，那是做好事保平安的嘛，祈求一屋人平安消災噻。我們一屋人不也在這裡啊，你婆婆的媽老漢的，這裡潘達一屋人潘迅一屋人，河底下半坡大坪，家家都是一屋人。”
“我擦竟然王黑娃的名字也在上麵欸！”他一拍屁股，跟電話裡齜牙咧嘴，又一個個看下去。先前來這裡總是找到自己的名字和張家潘家兩屋人的名字就作罷，今天因為同信好打電話，特意往長長一塊石碑的下麵幾排看去，越看越驚訝“居然這上麵還有郭鑫的名字！哎這個郭鑫不會是小學那個數學老師吧！公社小學的，他現在禮拜六禮拜天也在石岩跑摩托欸！以前還說啷個窮的布鞋穿不起，隻能穿皮鞋，哈哈哈哈，當老師也沒得前途。公社學校都沒有了，到石岩去教初中還要一麵教書一麵跑摩托，可想工資好點點兒。”
潘天發不免逮著機會教育他“這種才叫教師噻，隻要有學生還在學我就要認真教，老師老師一輩子的恩師呢，首先師德就要經得起考驗噻。跑個摩托車啷個嘛，不偷不搶正當生意，哪點不可以嘛，不笑人噻。”
“笑倒不笑人哦，關鍵那還讀恁多年書來整啷個呢，他一天假比多跑幾趟的話，從石岩到公社一趟十塊，到老爺山三十，到榮岩三十，我勤快點的話一天賺的比工資還高。我一趟最遠算你四十分鐘嘛，四十分鐘從石岩啷個都到老爺山了吧，又不像大車還要上下客等這個等那個。四十分鐘一趟，一天跑十趟，那就是三百塊錢，再除開油錢，一個月下來五六千，有時候他們跑公社的話一天還不止十趟，石岩到公社十分鐘就上去了。那能燒幾個油呢，純賺！真的是，跑摩托都比工資賺錢，那我教啷個書呢，浪費恁多年學費。”
“那該曉得你就不去打穀子天天專門跑摩托噻，你這樣我們生活費也有了，還免得我也跟著大太陽曬，摩托車那好涼快啊。”
信好聽著祖孫倆的對話終於忍不住笑起來，又因為兩人的話想起來從前在學校的暢快日子，心情撥雲見霧一樣逐漸晴朗。不知道那些老師們如今都怎麼樣了，從前可都還以自己為榮的呢，可惜，並沒有真正成為他們的驕傲和榮光。記得那時曾聽著前幾屆學長學姐的光榮事跡幾度幻想自己也前程似錦發光發熱為母校爭光，經年後被學校傳為榜樣和優秀典範屆屆相傳，這個幻想現在隻能是幻想了。未來的路是否前程似錦尚未可知，不過單魯莽退學一事，已經不可能成為母校恩師們眼裡的楷模典範。
未來要怎麼辦呢，這是回來恁多天頭一次避無可避的認真思考這個問題，生母那邊恐怕是不能夠移動了。她已經沒了心智，即便心心念念的孩子回來了，見到，也完全沒有任何反應，可見母子連心這句話不可信。那麼，隻能在近處找事情了，找什麼事情呢，潘宏的夢想是開著貨車逛遍祖國大好河山，他也想，他也想去外麵看看從小生活以外的，書上的，電視裡的世界。雖然不一定是以開貨車的方式，或許他還可以帶著生母，甚至有可能帶她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多相處相處，可能她會被喚醒……
那忠傳呢，忠傳又怎麼辦，她又怎麼辦，張家又怎麼辦，看樣子他們已經把她安排給自己了。對啊，那也是自己的母親啊，假如沒有發生這些事，他會在心裡覺得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好好讀書，出來工作，用一輩子回報她。
可現在，他也不知道怎麼說了，看樣子大家都在做自己會負責照顧她的這個打算，還是她的兒子，而生母那邊，隻是個從前失去了兒子，現在又死了唯一能依賴的父親的可憐人。
還有老張和黎書慧，假如沒人管他們，或者他們有事需要幫忙，要照顧他們嗎，肯定要的，可是要怎麼照顧呢，他們又願意要什麼樣的照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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