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塔裡安還沒有動作,露絲便歡呼著跑去開門。我早告訴她要小心,她惱火地想,隨即又無可奈何的追上去。她是個傻子,我說了也不懂。
威特克·夏佐照舊在身上籠罩一層薄霧,即便希塔裡安和露絲已經見過他的麵孔。這家夥長著一張極富北方人特征的臉,額頭寬闊,肌膚深紅,眉毛濃密筆挺。他下巴上的胡子大約剛蓄起來不久,隻有毛茸茸的一層。他的舉止沒有上流人士那樣規矩,但不會讓人覺得冒犯。他穿成傭兵的模樣,肩上彆了個莫須有的傭兵團紋章,腰挎一柄鋼製單手劍。正是這柄劍令他原來的身份露了餡——它握把頂端的圓頭上雕刻威金斯家族的心形葉圖案。希塔裡安才看了兩眼,就注意到這玩意似乎是四葉城巡邏騎士的製式武器。
“畫得真不錯。”他誇獎露絲是“抽象派的新星”,用滑稽的表情把她逗得笑起來。“這是她第一次握筆嗎?姿勢真是彆出心裁。”他調侃道。
希塔裡安意識到他是在跟自己說話。“不是。”但身體的反應快過頭腦,她回答:“我們小時候受到過最基礎的教育。我識字,露絲能數到二十。”
“了不起。”北方人說,“雖然我認識通用語,但神文就不行了。有時候我能數得比你快,但我在藝術上沒有半點天分。真的,我連唱歌都跑調。”他的坦誠讓希塔裡安忍不住微笑。
“唱歌啊。”露絲說,“唱歌啊。”用期待的眼神望著他。
威特克也笑了。“不行,好女孩,我會嚇著你的。等到了拜恩,我就帶你們去聽歌劇。拜恩的歌劇優美動聽。樂手熟悉冰地的每一支曲子,舞女踮起腳旋轉,裙擺層層疊疊,綻放成秋天的花朵。”
拜恩。希塔裡安沒看過歌劇,她也從沒指望過到劇院裡去。她忐忑的是另一件事。“我們到拜恩怎麼生活?為你服務?”
北方人因感到荒誕而挑眉。“當然不是。我不需要彆人服侍。你們會有新工作,而且絕對要比之前的處境好。”
希塔裡安仍不信。“我是個女孩,而且什麼都不會。”
“說到底,你還是不明白拜恩是什麼地方。”威特克·夏佐說。
我當然明白。“你說它是適合露絲生活的地方。”希塔裡安吞吐道,“我知道姐姐雖然不聰明,但長得不錯,她起碼也能……”
“不。不。不是這樣的。”他臉上原本帶著困惑,後來逐漸哭笑不得。“一點也沒說對。哎呀,你可誤會我了!露絲長得好看,這當然有好處,很多人會喜歡她……也會喜歡你。他們會當你們是家人。拜恩是無名者之家,它就是為此而存在的。”
他這麼說出那個詞,希塔裡安還是覺得渾身奇怪。無名者。“我不知道我們在彆人眼裡已經——”她猶豫著怎麼表達,“已經不是人了。”
那天夜裡被燃燒的不止是『懺悔錄』、贖罪券和她們的小棚屋。教會第二天就在報紙上刊登,懸賞兩個逃走的惡魔姐妹。希塔裡安的生活和未來的打算全被那本該死的書毀了,十字騎士把它們付之一炬。她們被迫成為人人喊打的惡魔,跟隨真正的無名者連夜離開四葉城,一路向南。
“何必在意陌生人的憎恨?我們才是你的家人。”北方人讓她不用在意這些東西,“世人愚蠢,把我們作為惡魔的化身。可我們依舊是父母結合誕生的靈魂,身體裡流淌著他們的血液。有的無名者的確不是人類,可我無疑是人,你們也同樣。”
“不一樣。我們是被教會強加罪名,為了本莫名其妙的福音書。而你真的是無名者,會使用惡魔的神秘。”
威特克的笑容似乎有點詭異。他讓露絲到一旁撥弄桌布上的流蘇,對希塔裡安說:“你們以為自己不過是被殃及池魚?因為『懺悔錄』才隻能逃亡?”
希塔裡安察覺話裡的譏諷,下意識不安起來。“若我不去教堂……”
“……也早晚會招來不幸。”這話令女孩迷惑地望著他,威特克不再微笑,聲音如寒夜裡遊蕩的幽風:“你以為我幫你們是為被教會仇視的共同處境?還是想得到‘懺悔錄’的消息?都不是。我幫你們是因為你們是我的家人,起碼有一個是。”
“我……我不明白……”
“你肯定明白。惡魔獵手早就把無名者的特征宣傳給四葉城的每個平民了。你享受著它的便利,卻妄圖否認它的存在嗎?”
便利。希塔裡安不禁思索,我正因惡魔的力量而獲益?若我真有這份力量,早就不用忍饑挨餓了,傻子才會放著魔法不用……她忽然懂了,臉色也隨之變得蒼白。“是露絲?”露西亞在上,莫非是她的幸運能力?
威特克看著露絲滿手墨汁,蹂躪臟汙的畫紙。“無名者不是惡魔,但也絕非蓋亞的天使。謹慎小心是我們一貫的宗旨,孩子,我當然不會專門去接兩個陌生的、還被十字騎士盯上的目標。因為那樣隻會讓自己承受不必要的風險,而我還有使命在身。”他又對她微笑,嚴厲和冷酷也消失了。“去到拜恩,你們會得到庇護。彆怕,孩子,你們真的是我的同伴。教會雖然是為了那本書,卻誤打誤撞發現了你們的真實身份。”
對於露絲的力量,希塔裡安沒法假裝自己全無猜測。她為沉痛的真相感到窒息,但那不過是僥幸破滅後的失落。我確實享受惡魔的便利,她苦澀地想,直到現在也是。
然而他說的是我們……
“露絲的確有點不同。”希塔裡安承認了,“可我,我與正常人一樣,或許還有不及之處。我為什麼會是惡魔?”
“是無名者,孩子,我們從不把自己稱為惡魔。”威特克糾正,“當人們發現無名者的不同時,說明他們的力量已經覺醒。火種的異常一直都存在,親愛的,你當然也有非凡之處,隻是還不能察覺它的存在……隻是時候未到,希塔裡安。等那一天到來,你會發現自己從未平庸過。”
少女還沒回答,他就轉而說起他們此行的目的地。“我想你到了拜恩就會明白。那裡是無名者的地上天國,不受歧視與迫害侵襲的家園。在那裡你們會明白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