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手爬上樓梯。
石頭城堡在搖動,塔樓和燭台震顫不已,連聖像也不穩當。這些東西雖看起來牢固,根本卻脆弱。人一旦瞧不見天空,就會睡不安寧,隻有牛羊才找四麵封閉的棚窩,把自己關起來。帕爾蘇爾把流放的時間大部分消耗在禮堂,就是因為這裡既能看見花園和天空,也不用被擔心逃脫——自然,她不會逃,擔心也不屬於她。大祭司要她騎著露娜逃離森林時,她就拒絕過一次了。
“我無處可逃。”她告訴自己。
聖瓦羅蘭想要除掉她這個前任的蒼之聖女,他們當然想,並且再三嘗試。帕爾蘇爾在微光森林最後的日子並不好過。她每天都麵臨質疑和責難,麵臨刺客和毒藥——隻有自然精靈能製作出和媲美卓爾的毒劑。德魯伊可以變成任何無害的動物,而他們瞄準她的刀刃由曾支持她的年輕人提供。帕爾蘇爾知道他們要什麼,戰爭與複仇,唯獨不要她。你們把我推上王座,卻又對此不滿。
與之相比,流放地的生活反而回歸了寧靜。帕爾蘇爾享受著公主的待遇,吃喝不愁、整天沒事做,付出的代價不過是微不足道的自由。照實說,蒼之聖女才沒自由,她的接替者必須天不亮就起床,像塊會微笑的木頭一樣聽取森林的意見,還得時刻擔心被反對的聲音趕下台。畢竟,聖瓦羅蘭是民主製,每個人的聲音都很重要。
除了她自己。蒼之聖女傳遞希瑟的聲音,本人則需是個啞巴。
現在她不用裝啞巴了。帕爾蘇爾甚至有時間為露娜梳理皮毛,編織頭環。她開始培養興趣,隻要不太過分,仆人都會滿足。銀歌騎士紀律嚴明,從不因她人質的身份區彆對待,因此她的流放之路簡直就像假期,還是沒有截止時間的那種。我該歡呼雀躍才是。哪個公主能有我悠閒快樂?好歹我不必擔心被嫁去天涯海角。
然而她終究不是公主。帕爾蘇爾是聖瓦羅蘭的蒼之聖女,冬青協議的締造者。她甚至沒有嫁娶聯姻的資格,能拯救蒼之森的人不會娶她。自然精靈早就決定收回女神給她的祝福,他們準備了利刃和新的聖女。可惜至今還沒成功。
他們向來會失敗,在與奧雷尼亞的戰場上,在秋葉走道和精靈綠地,銀歌騎士將森林的陣地連根拔起。聖瓦羅蘭的反擊隻有無力的退卻。希瑟在上,連鬆樹和櫟樹都比他們更像士兵。我唯一的勝利是在冬青峽穀,但我的同族們卻羞於承認。
殺手的腳步接近了禮堂。
帕爾蘇爾甚至懶得緊張。這不是屬於我的戰鬥,隻是必然到來的假期的終末。她不知道奧雷尼亞為什麼讓她活到現在,就算是得有人背負謀害皇帝的罪名,這麼久也足夠交待了。同族的刺客屢屢在銀歌騎士麵前碰壁,這麼一來,也許她因誤傷死在彆人手上更有趣……
『帕爾蘇爾』
某人在叫她的名字,不是通用語,不是精靈語,而是希瑟的語言。我睡著了?還是產生了幻覺?此刻能對她的信仰有所了解的人隻有那傳教士。不會是他。帕爾蘇爾心想,他隻愛他的神,哪怕他表現得很尊重彆人的信仰。
『你屬於女神』那個聲音說。
她的心臟跳得如此厲害,以至於血色漸漸爬上臉頰。怦怦。怦怦。你屬於女神。怦怦。跳動聲猶如絮語,帕爾蘇爾咬緊牙關,聆聽內心的聲音。這是生命的聲音,是神的聲音。希瑟給我自由的生命,給我熱量和悸動。我屬於祂,即便身在他鄉。祂在指引我,祂在告誡我,祂在給予我慈悲。唯有希瑟不會拋棄祂的子民。
帕爾蘇爾茫然地環顧,隨後才意識到這間禮堂沒有祂的聖像。
沒關係。我仍能聽見祂的聲音,我仍受祂的翼護。森林女神會拯救祂,保護她,神靈可以做到任何事……隻要祂願意。你來做什麼?帕爾蘇爾質問,但聲音卡在喉嚨裡。
她從未愧對於神。與奧雷尼亞的戰爭爆發時,聖瓦羅蘭的石碑沒給出任何指引。大祭司暗示帕爾蘇爾,必要時可以借用希瑟的名義約束銀石穀。龍之鄉能左右戰爭勝負,卻隻肯遵循石碑的神諭。這點兒優勢在銀歌騎士團加入戰場後迅速消失,而在此之前,她費儘心思憑口舌說服了飛龍。這曾是帕爾蘇爾為之驕傲的成績,我的話能與石碑相較。
但當戰敗的陰雲籠罩在微光森林,她的聲音便漸漸微弱,連尖叫也無人細聽。自然精靈的最後防線在帝國的鐵蹄下崩潰,帕爾蘇爾試圖挽回,試圖將她的同胞調離絕境,試圖求助於神隻,她敢發誓她做了一切能做的事。冬青峽穀前,女神終於聽到了她的祈禱。
我必須終結這場沒有儘頭的戰爭。聖瓦羅蘭與奧雷尼亞相比,猶如烈火邊的一片枯葉,抵抗隻會讓銀歌騎士會把森林種族屠殺殆儘。希瑟要她保衛森林,更要她保護生活在森林中的自然生命。接受失敗和接受死亡,或是等待永遠不會到來的希望?這唯有命運能判斷對錯。勇士能坦然麵對死亡,懦夫可以幻想奇跡,但蒼之聖女帕爾蘇爾隻遵循希瑟的指引。
對她本人,神的慈悲卻吝於降臨。聖瓦羅蘭迎來了和平,而這和平是森林向人類屈服的賞賜。予取予求好過直接滅亡,帕爾蘇爾懷疑自己會被後人形容為出賣蒼之森的叛徒,可沒想到報複來得這麼快。她為聖瓦羅蘭付出了全部,最後卻隻能獨自承受流放和幽禁。這時候,她的希瑟在哪兒?
『無處不在』
一陣突如其來的寒風刮過走廊,帕爾蘇爾顫抖起來。心跳產生的熱量隨風而逝。無處不在。希瑟沒有拋棄我,但祂無法給我恩賜。諸神離開了諾克斯,我的信仰源泉不過是一塊褪了色的斑駁石碑。森林給我生命。我要在絕望中拋棄神嗎?還是像個賭氣的小女孩一樣滿懷委屈、一死了之?
她放慢呼吸。我的希瑟,我的森林與生命之神,你來指引我到哪兒去?我快死了,我不想活,我無處可逃……她感到淚水模糊了視線。你真該死,帕爾蘇爾,你該下地獄。你憑什麼祈求憐憫?你辜負了你至今仍愛著的故鄉和人民。
但希瑟來了。她想。祂畢竟聽見了我的呼喚。無論如何,我不能就這麼等死。同族的刀刃也好過初源。帕爾蘇爾站起來,麻木的雙腿仿佛被寒冰凍結。她無聲地後退。她錯過了向前的機會,但或許這樣更好。
眼下,雷戈追逐某個逃走的俘虜離開,像小孩追逐一隻蝴蝶。銀歌騎士當然不會那麼幼稚。他囑咐帕爾蘇爾去找他的同伴,尋求庇護。換作其他安守本分的囚犯,恐怕早就沿著螺旋石階爬上樓去了。現在動身太遲,但也許她可以高喊求救。銀歌騎士波加特是個強大的神秘生物,足以抵擋任何殺手。
可即便不想死,帕爾蘇爾也不會那麼做。我是希瑟的聖女,不會把死亡帶給彆人。
奧雷尼亞的情況遠比聖瓦羅蘭複雜。森林種族的刺客會在銀歌騎士的劍下喪命,結社的初源也不例外,否則就輪到她作為勝者簽訂冬青協議了。但這回不一樣。
須臾間,殺手來到門前。
禮堂早就沒有了房門,裡外都是一片狼藉。銀歌騎士提著劍,雙眼如寒冰一般嚴酷。他的手指爬滿血紅冰淩。
“晚上好。”她說。一蓬灰白色霧氣從她的掌心飛出來,頃刻席卷了房間。
種子生長萌芽,遍布四周。一片白茫茫的煙霧裡,帕爾蘇爾屏住呼吸,靜靜地在原地等待。
她沒等太久。霧氣逐漸沉重,細小的冰晶眨眼墜落。地板鋪上一層銀霜。喬伊站在門前,低頭掃視魔力造就的反常景象。他一動不動,甚至沒有呼吸產生的白霧,帕爾蘇爾遺憾地注意到。
“你喜歡守門麼?”她開口。
“我見過你們的每樣手段,綠精靈。”蒲公英的種子剛剛萌發,就被低溫扼殺。這該死的家夥曾參與過對蒼之森的作戰,尋常伎倆太過淺顯,連拖延時間都做不到。“省省吧。”
“得看我心情。”帕爾蘇爾說,“說實話,我能挑彆人動手嗎?開膛破肚可不是什麼好死法,貫穿心臟強一些,但文明人都知道,鋼鐵比手指方便。見鬼,誰派你來折磨我?”
對方已舉起劍,聞言動作稍慢。劍光閃過,帕爾蘇爾略一偏頭,隨即聽見一座聖像在身後粉碎。“你們看見了?”
森林是我的眼睛,但這些沒必要讓他知道。“是你吩咐雷戈在旁邊。我本想獨處,他卻執意跟來。”
“是嗎?我看根本沒這回事。”喬伊眯起眼睛。
“你沒發現,不代表不存在。”生死就在瞬間。不知道是否是執刑者的人選原因,帕爾蘇爾現在更不想死了。“你本來沒權利處置他們,對嗎?聽說銀歌騎士會絕對服從命令,如今我可有點改觀了。”
“沒人在意你的觀點。”
“那巫師也一樣?他在研究神秘職業,是不是?對於神秘的來源,你們知道得太少。他幾乎還原了湖之詩,但距離聖經上的描述還差得遠……”忽然間,帕爾蘇爾抓住了什麼。“……我了解它的本來麵貌。”希瑟在上,原來這才是我活著對他們的價值。“你不想讓他複原湖之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