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跑!”幽靈尖叫。她的聲音從口袋裡傳出來,縈繞在耳邊。“尤利爾!”
來人伸手一揮,煙與火盤旋散去,德拉的叫喊也戛然而止。“我能體會你的心情,年輕人。”他踩過枯焦的草坪,“十五年前,我的一位朋友背叛了生養他的家庭,投入惡魔的陣營。我知道他並未背棄信仰,然而有些事生來注定。”
尤利爾口乾舌燥。“普特裡德閣下。”
此人一挑眉,似乎詫異於被學徒叫出名字。他有布列斯人的卷曲黑發,北方熱土的棕色肌膚,一對銳利的鷹眼。作為凡人屬國的大主教,他出身望族,又是光輝議會的成員,是布列斯塔蒂克和聖城讚格威爾的重要紐帶,平日裡無疑受到尊崇,但與地位不相符的衣著足以掩蓋其偉大:麻布白袍,荊棘頭冠。他沒有代行者的權杖,沒有金環和寶石之冕,甚至沒有聖騎士長萊蒙斯手中類似的聖劍。耶瑟拉·普特裡德像個尋常教堂中的見習神官,且比真正的新人更身無長物。
尤利爾在『靈視』中見到他時,燦爛的神術光輝驅逐了死亡氣息。
聖騎士長從瓦礫中起身,惡魔領主的“聖經”轉瞬即至,而耶瑟拉·普特裡德從天而降,召喚出光焰的壁壘,終於招架住閃電般的一劍。頓時,氣流發出顫栗的嘶鳴,岩石鐵筋被拋上天空,地麵在劇震中下沉。雙方一觸即分,未能分出高下。
他殺死了上一任外交部統領。尤利爾想起許多傳說。一百年前,灰之使為保衛屬國死在了邊境,那也是當年新生代戰爭蔓延到高塔的開端。
“命運女巫”海倫閣下至今忘不了父親離世時的悲哀,甚至連帶著憎恨伊士曼王國。如果不是白之使替她報了仇,許多人的命運將因此不同。
他的想法一定寫在臉上。“我不指望你的導師會向學徒介紹手下敗將。”耶瑟拉主教歎道,“但他的行事總能出人意料。你似乎認得我。”
“我……”學徒不知如何作答。
不過對方也沒等他回應。“希歐多爾太年輕,險些讓你們逃掉。”耶瑟拉主教告訴他,“彆指望他會複活了,小子,神術是亡靈的克星。兩百年前,代行者閣下用女神的火焰焚燒了‘咒厄騎士’的軍團。若我們能下手輕些,他或許還有餘力回到加瓦什,給死海之王的繼任者添些麻煩。”他搖搖頭。“是啊,我們沒料到今天。”
“我看還不夠。”尤利爾防衛性地提劍,“也許你們該燒掉整個加瓦什。”
“沉淪位麵乃是諸神造物,與閃爍之池同樣,是死者的歸屬。秩序默許它的存在……但不代表亡靈可以隨意踏入諾克斯。”
普特裡德平靜地望著尤利爾,他像常人一般雙腳站在地麵,神情自若,舉止也沒有“紋身”吉祖克那般乖戾,他的表現會令人心生錯覺。但學徒從他身上感受到熟悉的氣質,仿佛自己正在麵對畫像裡冠冕加身、手舉權杖的甘德裡亞斯。見鬼,他比代行者更像露西亞的教皇。我要怎麼對待他?
“我馬上就走。”尤利爾說,“回到布魯姆諾特去。”
耶瑟拉一揮手。“啊,彆擔心。克洛伊塔現今乃是議會的同盟,往日仇恨不必再提。”
“事實上,議會的盟友的確助我良多。”學徒立刻表示,“若無聖騎士長閣下幫忙,寂靜學派的夜鶯一定得逞了。我對此心懷感激。”對方大概相反,我死了他才高興。
他一挑眉:“這倒是很難想象。”
“一切皆有可能嘛,閣下。假如你們邀我到聖城,也不是不……”
“萊蒙斯想留你,他的打算與我無關。”大主教打斷了他,“無論如何,你是高塔信使,不歸議會管理。是的,你走吧。”
尤利爾吃了一驚,我可以走?這種發展不在他的想象中。但既然對方已說得清楚,最好彆去再三確認。他不敢收劍,持著武器慢慢走過顫栗不止的地麵,向南方而去。
但當他踏上費裡安尼身死的草地時,那些枯萎痕跡正如火焰燒卻後的灰燼,煙霧繚繞不息。有什麼地方不對。學徒本能地進入『靈視』狀態,一秒鐘後,他一身冷汗地回到現實。
原來還得交門票。尤利爾明白了。一命換一命,似乎很劃算,但有些事不能這麼計量。他考慮另一種可能。
布列斯大主教站在原地,眼睛望著戰場,隻分出一點注意力吩咐:“我的意思是,隻有你。”
尖叫聲。尤利爾將身一側,火浪擦肩而過,沒入泥土。他的口袋在高溫中開裂,幽靈德拉驚恐地飛出來,躲避熾熱的神術火焰。
“德拉·辛塞納生前隻是個學者。”尤利爾用屏障遮住幽靈,試圖解釋。“她已經死了!她不是惡魔。”而這不過是儘人事。
“那麼火焰將證明一切。”普特裡德不為所動,“你走吧,年輕人,你終究是高塔信使,身份無可置疑。把那女孩的靈魂留給我們甄彆。”
“留給火焰甄彆?”
“假如她真的清白的話。”
幽靈德拉再也無法忍受,她恐懼地望一眼學徒,隨後轉身便逃。
不能等耶瑟拉親自動手。於是尤利爾施展神術,將德拉困在鎖鏈中。我們的通靈者小姐氣球似的掛在半空,捂住臉哭起來。
她以為我會放棄她。尤利爾明白,德拉·辛塞納既不是戰士,也不是合格的夜鶯,從踏上職業之路開始,她隻有自己能夠依靠。她本不指望我能幫忙,也許她根本不願欠我的情。
說到底,德拉·辛塞納真有這麼重要?她不過是亂局中的無名之輩,甚至不是真正的無名者,尤利爾不知他們拿她做什麼。然而萬事萬物都有價值,尤其在這座罪惡之城……往好處想,他希望自己的態度能影響人們對於德拉價值的判斷。
“請您網開一麵吧。”他對布列斯帝國的露西亞大主教懇求,“若你們要她的命,她也已付出過了。”
耶瑟拉主教歎息一聲。“這可不能通融,小鬼。樞機主教安利尼被確認與惡魔有染後,代行者當即下令逮捕他。高貴地位和豐厚功績不能讓他逃脫,隻為他掙得了一次在聖裁判所公開審判的機會……我親眼目睹,他的火種將神術變成黑色。”
他悲傷地搖搖頭。“後來安利尼從聖城逃離,我們才發覺他腐化了許多神官,而他本人則位列惡魔結社的諸侯,乃是無星之夜的微光領主。”
於是你們為了追殺他,掀起席卷諾克斯的獵魔運動?在威尼華茲製造了屠殺?尤利爾吞吞口水。世間的一切仿佛被看不見的命運串聯起來。然而這真是神聖光輝議會的錯嗎?獵魔運動與秩序內戰不同。
“樞機主教尚且如此,尤利爾。”耶瑟拉向他伸出手,“何況一個幽靈?此事乃是我們的底線。我知道你和你的導師不同,能明白其中道理。你是仁慈蓋亞的教士。是的。我知道你於心不忍,但最終卻能明辨是非。”
尤利爾知道自己唯有一條路可走。
“我幫你。”學徒扭過頭,借著神術的遮掩開口。慶幸的是,耶瑟拉·普特裡德也正望著身後的戰場。“相信我。”
“什麼!”
“來吧。我讀過了你的著作。”
幽靈德拉愣住了,即便在轟鳴之中,她也聽見了學徒的回應。通靈者瞪大眼睛:“等等!你……”
“相信我。”
耶瑟拉·普特裡德似乎意識到了某些事正在脫離掌控,他收起了勝券在握的微笑。然而為時已晚,當露西亞的神文撕開庇護所時,幽靈德拉不見了。
……
大主教驚奇不已,“你怎麼辦到的?”
“尤利爾”打了個冷顫,低頭伸出雙手打量。火光下,疤痕和硬繭在邊緣蒙上一層陰影。他眨眨眼睛,仿佛不適應光線。
當他注意到耶瑟拉主教的目光,頓時繃緊了肌肉,眼神瞥向一邊。“不!不是我。或許有人救她罷,閣下。”
耶瑟拉打量他:“除你之外,我不知道還有誰願意出手,但就常理而言,你無疑辦不到這種事。”
“是的。真遺憾不是我。”不遠處又傳來爆炸聲,一整排建築在神秘餘波中開裂。“尤利爾”迅速扭頭,古怪地望著公館的廢墟。
他咳嗽起來。“我該走了,閣下。你的同伴正需要你,何必在我……在一個幽靈身上浪費時間?光輝議會的目標是領……那亡靈騎士。”
耶瑟拉仔細觀察著他,符文形成一個個偵查神術,迅速擴散到鄰近街區,將大半個黑城囊括在內。馬廄中的坐騎們搖頭晃腦,嘶鳴陣陣,一群烏鴉“呼”地從遠方城牆起飛,驚恐地抖落鳥羽。
《最初進化》
“尤利爾”隻覺一陣涼風刮過,其中夾雜著某種怪異的觸覺,若非施術者就在眼前,他幾乎不能分辨它與自然風的區彆。我先前居然試圖逃走!他簡直不敢想象。
這時,一道劍光從天而降,將他們身後的白蠟樹削下一截,餘勢不減地撞上一根石柱。“尤利爾”尖叫一聲,差點蹲在地上。
但風中的觸覺也隨之消失。神術解除了。他大概意識到對方在偵查時刺激了交戰的兩人,不死者領主揮手便是一劍,打斷了耶瑟拉。
露西亞保佑。“尤利爾”想說什麼,但隻發出劇烈的咳嗽聲。他覺得自己的肺在燃燒,手足傳來疲憊的酸痛感,而且鞋子硬得硌人。當然,有些毛病其實無傷大雅,學徒平日裡完全不在乎,如今卻令他渾身不適。
布列斯人的大主教冷不丁開口:“萊蒙斯認定他會出麵,為了你攜帶的某件神秘物品。我一開始不太相信,結果他真的出現了。這其中有你的功勞,年輕人,走吧,回你的高塔去。”
“我為你們祈禱。”他故意一聳肩,“若你們沒能殺了他,我的日子可不好過,閣下。”
耶瑟拉審視了他片刻。“起碼這點上我們統一戰線。”微笑又回到了他的臉上,大主教騰空而起,將“尤利爾”丟在原地。
你們最好同歸於儘,被火燒死。“尤利爾”在心裡說。燒個一乾二淨。連那不祥的建築一起,惡魔和神官……永遠彆再出現在我眼前,見鬼去吧……
一大股濃煙飄蕩,他蹲下來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