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珪看著蔡京的背影心道,丁口莫名少了那麼多,定是募役法所致,之前五等戶既要繳納免役錢,又要服役,故而民間定然是詭名子戶(一戶拆成多戶,將戶等下降),再或者賄賂縣吏隱匿丁口,再或者直接當了流民,或者去乾沒本錢買賣。
天天吹熙寧盛世,國庫裡積蓄如山,結果丁口整整少了六百萬,真是丟人丟大了(元佑元年司馬光更化新法,丁數為四千萬,七年時間丁數竟多了一千六百萬)。
但王珪不能這麼說,因為這樣豈不是顯得章越正確,天子丟人了嗎?
因此他一定要編個前朝丁口計算錯誤的由頭掩蓋過去,當然地方統計混亂的原因也是有的,一會報丁數,一會報口數,一會報男子數。
朝廷用役緊時,地方便常隻報丁數甚至還主動隱匿一些,遇到災荒了,地方就報口數,將全縣老百姓都算在內。
朝廷也不會查得那麼細,水至清則無魚。
王珪想到章越,也是可惜,若是這個學生肯輔助自己,自己何必用蔡京。隻是這些年章越堅決地跟韓絳站在一起,難免疏遠了他這個老師。
要知道王珪心底一直對韓絳挺不滿的,而且章越在‘利國’和‘利民’上還與天子的國是是相左。
現在章越索性告疾在家。
如此王珪也沒辦法幫章越。
……
而此刻章越在府裡‘養病’。
有句話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你要麼在桌旁,要麼就在桌上,所以官員對權力不敢有一日輕離。
但章越卻無所謂,一副‘你行你上’的樣子,在府裡好生調養,飯照吃,覺照睡。
除了中書戶房檢正蔡京,三司使黃履,知開封府許將三人時不時派心腹登門將事稟告給‘養病’的章越知悉。
章越隻是知道了,但卻不作規劃。
然後隔三岔五地官家,曹太後,高太後都遣人來慰問。
章越命人用黃薑水塗麵,虛以應付,來問詢的人都看得出章越說話中氣充足,顯然是裝病。
在出仕不出仕上章越選擇是木雁之間,在有病沒病選擇也是在裝與不裝之間,有一種‘病’是你知道我沒病,我也知道你知道我沒病,但是我還是要裝病。
探病之人奉了差事,隻好如此回頭稟告。
官家,高太後,曹太後當然明白章越‘病根’在何處。
今日國舅公曹佾代表曹太後親自登門來探病,章越一直知道曹太後對自己的看重。而曹佾對章越也是真的關心。
曹佾入內見了躺在榻上的章越問道“相公今日身子可好些了嗎?”
章越歎了口氣道“還是不利索,心焦氣短。”
曹佾聽了笑了然後坐在章越的榻旁笑道“我有一帖藥,可令相公藥到病除!”
章越道“何藥?”
曹佾笑道“相公之心焦乃是慮民所至,但相公不在其位又如何慮民。我看來當今天下之患,不在於盤根錯節之患,也不在於法令不備,而在於官員們不事事之心,以位為寄,不以百姓為念。”
“相公所言的孟子的民本,其實我讀來可作二字分彆是‘民傭’。”
章越聞言大喜道“國舅真乃高人!一言說出我的心思。”
民傭,出自柳宗元《送薛存義序》。
其中有句話‘蓋民之役,非以役民而已也。凡民之食於土者,出其什一傭乎吏,使司平於我也’。
我們做官的是老百姓的仆役,而不是來奴役老百姓的。是老百姓們種田勞作,拿出十分之一的錢雇傭我們的,讓我們治理地方的。
柳宗元的話說白了,天下之官吏皆是‘民傭’,你們是被老百姓雇傭的人啊。
這與章越之前與官家言語,朝廷到底是百姓雇傭了國家來為乾活,還是朝廷是暴力機關,向老百姓收保護費性質?
章越道“當今天下,好官都稱為父母官,壞官稱為民賊,但我出仕為官,哪裡能為百姓之父母,此為不能也,民賊,我亦不敢也。故稱為民傭,這才是做官的本意。”
好官被稱為父母,壞官被稱為民賊。
但父母高高在上,我們為官之人哪裡能真的稱為父母,隻能說是被老百姓雇傭的,這個身份才是合適的。
民傭之論使‘民本’思想更進一步的落地。
而這也是官家的念頭,為何?
因為皇六子也取名為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