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之後,韓絳,章越二人留身奏對。
自重開天章閣後,官家對韓絳,章越已是愈發重用。
不過曆史上開天章閣後,天子用了範仲淹等人不過一年,這一次官家又能用幾年?
官家仔細打量著章越,這些年官家也變化不小,鬢間多了不少白頭發。這些年官家為了謀劃攻夏之事思慮過度,每夜都是睡不好。
而章越與官家年歲差不多,但官家看過去,他是一根白頭發都沒有,氣色卻保養得很好。
官家常常拿章越與韓琦對比,同樣是少年得誌。
官家對章越問道“司馬光有無說什麼便回洛陽了?”
章越在新舊兩黨之間,始終保持一個微妙的態度,似既同時合作也同時打壓,所以他要從章越口中得知對司馬光的態度。
章越回奏道“回稟陛下,司馬光沒說什麼。他與臣談了多日,最後隻道了一句‘官不擾民,民自富’讓臣轉告給陛下這才離開汴京。”
官家聞言默然了良久,最後道“一名禁軍年奉五十貫,十萬禁軍便是五百萬貫,太祖皇帝時不過十餘萬人馬打遍天下,而如今呢?”
“朝廷養了百萬兵馬,西夏遼國猶自不服。”
“朕不擾民,哪裡養得百萬兵馬,如何禦得遼國西夏,所以司馬光的話是對的,卻是無用。”
章越和韓絳同道“陛下聖明。”
官家道“你的孟子正義,朕看了確實不錯。治國當以仁義,仁義便是利民,朕心許之。”
章越道“陛下,臣以為民本乃治國之道,但既是道就不可道出,否則必然‘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
“因此臣才要修孟子正義。於利民而言利國是術,但對於利國而言利民也是術。”
官家沉思,章越這‘反者道之動’的說法,他聽了很多次了。
官家道“利民便是利國,利國又是利民,這差役法雇役法顛過來倒過去,好嗎?”
章越笑道“陛下,過去農人每日在地裡耕種,他看了自己的子嗣,為了讓子嗣不吃風吹雨打的苦,他便多開幾畝田地,多積攢錢財,讓子嗣一輩子衣食無憂。”
“等到他老了,發覺子孫是衣食足了,仍然去遊手好閒,好吃懶做,依舊敗掉了家財最後一貧如洗,不得不給人種田為生。後來有人看了這前車之鑒,便自己一麵種田,一麵供子孫讀書,他說讀書人從不懶散,這樣教出的子孫不會敗壞了家業。於是他的子孫苦讀詩書,明白了聖賢的道理,確實不再遊手好閒。”
“其子孫沒有敗掉了他的家產,但每日讀書同樣是吃苦,隻是不吃身體的苦,而吃了腦子的苦。敢問此人是不是忘了其初衷,隻是不讓子孫受苦呢?”
官家,韓絳聞言都笑了。
章越道“臣相信每走一步必有所得。其實呂惠卿的給田募役法是良法,隻是陛下要將寬役錢作他用,故而否之。”
王安石複相後罷了呂惠卿的給田募役法,其實此法初衷是很好的。
章越道“如今雇役法和募役法,皆有差設不公,漁取無藝之弊,甚至叔伯兄弟之間也是相訟以避役。”
“故臣采取沈括募役和差役並行的辦法,讓下戶出壯力,而不出一錢,此事熙寧四年時曾布曾在府界試行,民皆稱便。”
官家道“朕聞募役法並無不便?”
章越道“陛下,容臣直言,朝廷在地方實行鄉役之製,朝廷有些地方用役並不雇直,如今地方有句話是‘庸錢白輸,差役如故’,甚至有人說朝廷以‘免役誘民而取錢’。”
官家聞言怒道“何人所說?為何沒有人報朕?”
官家心想是不是司馬光所問。
章越道“陛下,這是事實。募役法本是由朝廷給錢讓民間雇役,但給多少都有地方官員自己商定,不少官員便不給百姓雇直。”
“此錢本自百姓而出,自當百姓而用,並於役法中散之,如今朝廷挪作他用,百姓如何不叫苦。”
官家知道從民間募上的寬剩錢大半都充作西邊的軍費,準備伐夏之用。
官家見章越如此堅決,便再問道“此事三司,司農寺都是如何說的?”
章越道“三司,司農寺也是附同臣之所見。”
官家聞言神色一僵,難道連蔡確也倒戈了?
官家心想既是將國事托付給章越處理,最後仍道“既是如此,卿且酌情處之,切莫讓州縣百姓再有不滿朝廷役法之聲。”
“臣省得。臣會在陝西,兩浙試行。”
官家點點頭,章越韓絳也是退下。
這時候內侍帶著皇六子步入宮中。
官家看著皇子湧起了喜色,皇六子問道“爹爹有什麼不高興嗎?”
官家滿臉是笑道“朕沒有不開心。”
皇六子繼續試探地問道“可是因為國事?是韓相公,章相公惹得你不高興了嗎?”
官家麵上一凜然後道“誰告訴你這些的?”
皇六子道“我猜的。”
官家正色道“韓卿,章卿都是忠臣,你切不可如此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