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準備好麵對這位女裁判官了。
“朝聞道,夕死而可矣。”肖堯一臉肅穆,沉聲道。
“什麼?”鬱麗華怔了一下。
“我呢,從小就是一個特彆喜歡胡思亂想的人,”肖堯一邊用力咀嚼著口裡的西瓜,一邊慢吞吞地,邊想邊說:“會想一些諸如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人生的意義之類的問題。”
“嗯。”鬱麗華本來都站起身來了,又重新坐了下來。
“我會思考自我意識的本質是什麼,‘我’是誰,‘我’為什麼是‘我’,諸如此類的問題。”肖堯故作一本正經地說:“想到這些,我就開始陷入迷茫,疑神疑鬼。”
鬱璐穎看了自己一眼,欲言又止。
見鬱麗華聽得專注,肖堯便繼續說下去:“而在其中,我想的最多的就是,到底‘死’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我問了我的爸爸媽媽,他們都告訴我,死了就是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不知道了。能回答我‘死亡’到底是什麼感覺的人,都已經回答不了我了。
“童年的時候,當我知道‘莪總有一天會死’這件事情以後,我就嚇得成夜焦慮,睡不好覺——就是那種虛無的恐慌感,我不知道這麼說你們能不能理解。”
“人固有一死,我們也都是普通人,沒必要焦慮。”鬱璐穎插話道。
“我想象著我死後的情形——地球依然在轉動,太陽依然每天東升西落,河水流動,瀑布飛流直下三千尺,城市裡熙熙攘攘,人們往返工廠和住房,一切的一切,都在照舊,隻是其中沒有一個‘我’了。我想象不出來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每次想象這種……‘沒有感覺的感覺’,都隻會給我帶來虛無的恐慌感。”
鬱氏母女都沒有再插話,兩個人都在安靜地聽著,房間裡除了肖堯的說話聲,就隻剩下掛鐘的秒針走動時的“哢嚓”聲響。
“所以我不知道,”肖堯繼續說道:“在無可避免的死亡麵前,這樣的人生,除了享樂以外,還有什麼東西是有實際意義的。”
“不用這麼消極吧?”鬱璐穎擔心肖堯的消極言論會給母親留下壞印象,委婉地提示道。
可肖堯卻自顧說了下去:
“彆人告訴我,雖然我們都會死去,但是我們可以有留給後人、後世的東西,讓我們自己可以沒有白白來過這一趟,讓我們自己的精神永存。
“可是,人類自己都總有一天會死去,太陽總有一天會氦閃,變成紅巨星,吞噬整個太陽係,什麼都不會留下的。
“就連這個宇宙自己,有一天也會藍移,坍縮,死去,最後成為一個奇點。
“在劉慈康的小說《朝聞道》裡,史蒂芬霍金最後問出了一個終極的問題:‘宇宙的目的是什麼?’結果那外星人代表自己也回答不出來,滿臉悲哀地說,‘我怎麼知道’。
“在我上初中的時候,我癡迷粒子物理和化學,真的,阿姨,彆看我這樣,我初三的時候,曾經在一次月考裡,拿過全年級唯一的化學滿分。
“原子物理,量子力學,化學,弦理論……這些東西我不管能不能看懂,我都在賣力地啃,我以為我掌握了這些知識,我就離宇宙的本質更近一步了:而這種尋求真理的感覺,會讓我覺得心安。”
“我能懂。”鬱麗華柔聲道。
“但是最後,我發現,我學的越多,我不懂的也就越多。不僅僅是我自己,我們人類離大一統理論也還遠得很……
“物理學不存在了,”肖堯回憶起自己所看過的《叁體》中的片段:“物理學從來就沒有存在過。”
“肖堯,你到底想說什麼呀?”鬱璐穎不解地問。
“今天上午的課程,給我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不瞞您說,我到現在,我整個人,心情都是激動的。”肖堯突然用誠懇而又澎湃的語氣說道,這種語氣甚至令他自己都快信了:“您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有人對我說,死亡並不是一切的結束,隻是一個通往永恒新生命的起點,因為有人對我說,我們的人生,我們的世界,我們的宇宙,在至高者那裡,都是有意義的。
“我們可以找到人生的意義。
“從前的我,隻是把這些都當成封建迷信,不屑一顧。但是如今我卻能感受到,這是另一條通往真理的途徑,”肖堯說:“這種嶄新的,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讓我覺得非常感興趣,而且很受安慰。”
肖堯看到鬱麗華的臉上,露出了真誠的笑容:“好,很好。”
ok,過關,奏樂。
鬱麗華滿意地出門以後,肖堯精疲力竭地癱在了沙發上。
鬱璐穎卻用一種非常奇怪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自己。
“怎麼啦傻妹?”肖堯拎過自己的書包,將卷子拿了出來:“開始學習吧?”
“肖大哲學家,你跟我媽說的那些話,是真心話?還是糊弄她的?”鬱璐穎站在原地,沒有動彈:“你要跟我說實話。”
“實話就是,”肖堯把文具盒打開,將裡麵的水筆抽出來:“是糊弄她的。”
“喔。”
“也是真心話。”
“……喔?”鬱璐穎慢慢走過來,在飯桌旁坐下。
“對我來說,”肖堯向鬱璐穎解釋道:“自從見識到了那麼龐大的一個陰影世界之後,我的確在重新建立對世界的認知。”
“嗯。”鬱璐穎說。
“對我來說,”肖堯注視著鬱璐穎的眼睛:“在親眼看到了那麼多歧路之‘影’後,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渴望相信正道之‘光’的存在。”
“嗯。”
“朝聞道,夕死而可矣,”肖堯說:“我真的是這麼想的。我和你媽媽說的那些,對死亡的恐懼,對永恒的渴望,對宇宙和存在的迷茫,對意義的追尋,全都是真心話。但是對我來說,世界上有那麼多的哲學,那麼多的理論,我還太年輕,讀書還太少,現在暫時還不能確定,你們的‘道’就是那個‘真道’。”
“你怎麼忽然那麼喜歡說‘對我來說’?”鬱璐穎抿嘴笑道:“不過,我懂你的意思啦。學習吧。”
“但是,我願意相信。”肖堯望著少女如天使般純淨的麵龐,忽然心念一動,脫口而出:“我願意相信你。”
“什麼?”鬱璐穎不解。
“你那經上有一句話,我也是無意中看到的,非常喜歡。”肖堯說。
“什麼話?”
“你的民族,就是我的民族;你的天主,就是我的天主。”肖堯說。
“啊……”鬱璐穎像是被電了一下,呆坐不動。
“聽明白了嗎?”肖堯露出了一抹微笑。
“什,什麼啊?”鬱璐穎看起來慌了。
“鬱璐穎,”肖堯伸出雙手,按在她的兩肩上,故意用含情脈脈的語氣說道:“看著我的眼睛。鬱璐穎,你的民族,就是我的民族;你的天主,就是我的天主。”
鬱璐穎半站起身來,上半身前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湊了過來,如小鳥一般,在肖堯的臉上啄了一下。
肖堯屁股臉頰,像被打了一耳光那樣,呆呆地坐在那裡。
“發什麼呆?”鬱璐穎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將臉蛋埋了下去:“即便物理學不存在了,物理考試依然永生——把卷子給我拿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