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就得從距今大約二十七年前說起了。
那時節,在嶽陽地界上,出了那麼一隻修煉成精的狐狸;雖然她法力不算很高,但她還是給自己起了個很響亮的名頭,叫“玉尾大仙”。
這玉尾大仙,也不是什麼惡妖,她是靠吸收日精月華,外加吃素攢功德,慢慢熬出來的精怪。
平日裡呢,她也不害人,相反,她還經常化作美貌的女子,嚇唬或捉弄一下當地的地痞惡霸、好色公子什麼的。
像她這樣比較良善的小妖,若是哪天機緣到了,遇上一位途經此地的高人把她收回山門,沒準將來也能修成一靈獸什麼的。
然而,正應了渺音子說過的那話——“不管是人還是東西,取名兒都得根據命格來取,萬一取大了,受不起,要遭重的。”
她玉尾大仙這一生中,就注定得有那麼一劫……
某天晚上,她在洞庭湖畔遇上了一個人。
那是個二十出頭,文質彬彬的書生;說的好聽呢,叫“書生”,說得難聽呢,就是個窮酸秀才。
我不說各位也明白,這便是那年輕時的韓諭。
這晚,韓諭來湖邊不為彆的,他是來自殺的……
為什麼尋死啊?很簡單,眼瞅著已經到了該進京趕考的時節,可他家裡窮到根本沒有盤纏供他上路。
古時候那“路費”的概念和現代可不一樣,在我們現代人看來,長途旅行無非就是車票比短途的更貴一點兒,人在車上待的時間長一點兒,僅此而已,幾十個小時的長途車和幾個小時的短途比起來,再多幾頓飯錢唄;但在古代,你去個遠點兒的地方,可能要走好幾個月,這一路上除去車馬的花銷,食宿才是真正的大頭。
假如這韓諭的家鄉離京城不太遠那還好說,哪怕他砸鍋賣鐵去當鋪當出點錢來應該也夠了,可是從嶽陽湖南)到京城北京)趕考,這得花多少時日、多少錢呐?韓諭就是去借高利貸都沒人敢借給他……這山高路遠的,一個書童都請不起的窮書生,死在半路上咋辦?即便沒死,要是他沒考出什麼名堂來,還不是一樣還不了錢?
有道是一文錢逼死英雄漢,錢這玩意兒,英雄漢都能逼死,那逼死個書生就更容易了不是?
韓諭這時候還是太年輕,心氣兒高,你讓他一路要飯上京,他可放不下那身段,而且也沒那能力,想來想去想不出辦法,他就急了,心說我乾脆死了吧。
但還是那句話——臨事方知一死難啊。
真到了湖邊,韓諭他就猶豫了、糾結了,最後就坐下……開始哭了。
或許有人會說,這人怎麼跟個娘兒們似的?
可你設身處地的想想,你的人生如果走到了這一步,你也哭。
那《夜奔》裡說得好啊,男兒有淚不輕彈,隻緣未到傷心時;在座的有一位算一位,八成還不如這韓諭呢,人家好歹是因為重大的人生問題遇到無法解決的實際困難才哭,而咱現代的很多小夥子,看著五大三粗的,但工作學習生活上稍微遇到點小挫折,比如失個戀啥的,就哭得比女人還慘。
言歸正傳吧……
韓諭這一哭呢,剛好被那玉尾大仙瞧見了,這狐狸精通人性啊,她就變了個人樣過來問韓諭怎麼回事兒。
韓諭當時也是傷心過度,腦子有點兒懵,他就沒琢磨一下這三更半夜的怎麼會有一漂亮姑娘跑到這湖邊來……反正他就跟倒苦水似的把自己這檔子事兒那麼一說。
玉尾大仙聽完,覺得這書生挺可憐的,而且她看得出來,這人身上沒有什麼邪惡之氣,她就決定幫他一把。
怎麼幫呢?就是給錢唄。
按理說妖精們普遍都是沒錢的,它們遇到需要花錢的場合時,隻要用障眼法把一些石頭樹枝啥的偽裝成銀子就行了,而這種銀子在法術的時效過去後自然會現出原形。
但玉尾大仙還真有錢,因為她捉弄那些地痞惡霸的時候會拿走他們身上的銀子作為一種懲治的手段,所以她手頭攢了不少真正的銀兩。
韓諭一聽對方要給他錢,他先是一高興,但隨即就意識到了很多問題,漸漸冷靜下來的他開始詢問眼前女子的身份和錢的來曆。
玉尾大仙先是扯了個謊,說自己是個唱戲的,但韓諭稍微又追問了幾句細節,她這謊就圓不上了。
這時候的韓諭,還真是個好人,甚至可以說很迂腐,他一看對方的人和錢都來曆不明,便拒絕收下,生怕收了之後會給對方帶去什麼麻煩。
沒辦法,玉尾大仙想了想,便跟韓諭說了實話——比起證明自己是個人,證明自己是個妖精顯然更簡單些,隨便表演幾個小法術便是了。
韓諭知道真相後呢,也沒害怕,因為他覺得這妖肯這樣幫自己,那便是個好妖啊;於是他千恩萬謝地收下了錢,並再三承諾將來會回來報答這位玉尾大仙。
本來這事兒就這麼過去了……
玉尾大仙並沒有想著韓諭一定要來報答自己,對她來說錢財乃身外之物,這就是個舉手之勞。
而那韓諭呢,也從未對玉尾大仙起過什麼惡意,他在上京趕考的路上還有感而發,畫出了那幅“遊湖遇仙圖”;圖上,就是些許湖景、一位佳人……像這類畫在那個年代其實還挺多的,也沒人會覺得畫上的人真的存在。
然而,中了狀元,並進入官場後,韓諭就變了,而且變得很快。
官場,是一個可以將秉性正直的年輕人轉變成他們原本最討厭的那種人的地方。
出淤泥而不染者,鳳毛麟角。
還有很多還沒出淤泥,就死無葬身之地了的。
韓諭是個好人,但他不是聖人,前半生那出身寒門的苦難讓他在抓住機遇之後變得極為功利,因為他害怕再回到過去的那種日子。
於是他在那個大染缸裡把自己變成了和其他人一樣渾濁的樣子,就連那“遊湖遇仙圖”也被他當作賄賂品毫不眨眼地就給送了出去……他送的時候甚至還覺得這畫有點拿不出手,因為在當時的他眼裡,一切都已可以用錢權的交易來衡量,而他的字畫在那個時候並沒有太大的價值,他和這幅畫背後的故事更是一文不值。
其實,事情到了這裡若是告一段落,也是無妨,畢竟玉尾大仙本身也沒指望過要回報。
但劫數就是劫數,玉尾她怎麼也想不到,最後韓諭非但沒給她報恩,還恩將仇報,為她引來了一場禍端。
而那一切的起因,是在二十五年前的一個夏天……
那日,忽然有個老道找上了韓諭,說要跟他談一筆買賣。
那老道,自稱“觀珩子”。
這個名字各位應該是頭回聽見,不過我提他後來用的另一個名號你們應該有印象——“通詮先生”,劉禺方。